六歲第一顆乳牙脫落,他擁有了明确的自我意識和判斷能力。知道對自己而言什麼是“重要”和“珍貴”,知道追求自己想要的,能帶來怎樣的滿足。
從那之後,他的收藏空間連父母都很少再進入,隻對自己開放。
那是隻屬于他的秘密基地,他的個人成長博物館,也可以稱之為葉平川人生走馬燈極速版。
他當然會帶雲燈去參觀。沿着時間順序,他把已經度過的生命中,一切堪稱重要的東西,都和她分享。
一起走完全程,再親手把結婚證擺在最末的展台上。
照燈光圈裡的紅色很美。直到今天,那本小冊子依然在為他珍藏的寶貝們收尾。
他甘願毫無保留地袒露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天,做一個坦率的赤誠的愛人。
可是雲燈并沒有這樣對他。
“——抱歉,我必須承認。”
葉平川仍記得那一晚她的聲音。
電閃雷鳴裡,她的嗓音潤得像杯溫水,從容地流淌出殘忍的話。
“從一開始,我接近你的目的就不純粹。”
轉眼大半年過去。深夜寂靜得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葉平川翻了幾次身睡不着,撐着頭起來看她睡覺。
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怎麼看起來卻有點可恨呢。
他不相信雲燈那晚的話。更确切的說,是不完全相信。
如果她很久之前就在說謊,那麼一定要跟他離婚的那個晚上,亦不見得就全然坦誠。
他也不相信雲燈真是為了炒作,提升名氣才跟他在一起,假戲真做後又感到厭倦。
如果是為了名利,考慮更長遠的發展,她應該更積極地維持這段婚姻才對。除非是想借離婚搞個大新聞——也不可能。如果是,她就不會在離婚時主動要求保密。
真相是水中撈月。她的心思太難捉摸。
雲燈對面他翻了個身,踢開被子,無意識地抓手臂上的紅疹。
葉平川回過神,拉開她亂抓的手。看她癢得睡不好,索性把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身邊,放輕力度幫她拍拍疹子緩解。
雲燈在睡夢中很自覺地,整個人跟着挪了過來,依偎着他。
拍着拍着,葉平川又覺得,她未免也太放心他睡在旁邊。
其實這也說得通。人隻有沒感覺了,才會覺得可以當朋友。
或許是他想得太複雜。真相是雲燈早就告訴過他的,隻是他自己沒辦法接受。
于是那張甜睡的小臉又變得可恨。
葉平川尤不甘心,俯身抵了一下她的額頭,低聲道,“真的一點也不想要我?”
他的頭發偏硬,蹭到臉上刺得慌,雲燈皺着眉搖頭。
連夢裡都在躲。
葉平川這夜沒怎麼睡着。
天亮後雲燈睡醒,一眼就瞧見他臉色發白。
“你又吃藥又喝酒,不盯着你,萬一半夜呼吸驟停猝死在床上,”葉平川說,“我不成犯罪嫌疑人了?”
甚是有理。
雲燈感動道,“多虧靠譜的謝大人保我一命。”
葉平川哼了一聲,翻身下床。沒提前一晚說過的話。
她也沒提。
但又有一些變化,确實地發生了。
一起吃過火鍋後,葉平川跟劇組同事們的關系明顯融洽了許多。
喝過酒唠過嗑,誰還不是老大哥。江煜逐漸放肆起來,在片場時不時能看見他搭葉平川的肩膀叫川哥。
葉平川想不跟小孩計較,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雲燈因為被他當面蛐蛐“故意躲着我”,痛定思痛,每天上班之前都會先去隔壁敲門叫早——
謝大人起床啦,速速和我一起上朝!
葉平川有時候上午沒戲,也會被她早早地吵起來。睡眠不足時常有種自己給自己挖了坑的感覺。
喝了酒之後說的話,雲燈大部分都記得,但太困時說的就不怎麼有印象了。
反正從那天晚上以後,葉平川沒再動不動就擺出一副陰郁男鬼的作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叫人無所适從。
她就默認自己是抓準時機把葉平川哄好了,暫時可以放心地拍戲。
這天是拍兩人在藏書閣裡的戲。
上次她和謝憑淵吵架,機緣巧合得到了藏書閣的通行令牌,可以自由出入,閱讀案宗卷籍。
看到真正的民情記錄後,她才知道,原來推行一項政策的過程這麼複雜,真正落地時困難重重,有時會跟設想的效果相差十萬八千裡。才曉得自己想當然的青澀幼稚。
再見面時,謝憑淵看破她的尴尬窘然,卻并沒有嘲笑奚落。他壓根就沒提起上次吵架的事,又說起另一個與時政相關的,她感興趣的話題。
謝憑淵不把她看作不谙世事的深閨淑女,而是一名可以暢談古今的……小同僚。
這對言秋而言,是件十分稀罕且有趣的事。
将軍府中推崇習武,兩個孩子也都對詩卷史書沒多大興趣,她平時在家裡,沒人可以一起談論這些。
不知不覺中,她跟謝憑淵待在一起的時間甚至超過了段婉心。
亦師亦友的情感讓她上瘾而不自知。她每日午後都要來藏書閣逛逛,如果偶遇,就可以與他暢談兩個時辰。
偶爾她也會在這裡寫一些詩文。午後窗邊清風徐來,她伏在案前睡着,臉上映着楊柳拂動的光影,手底下墨迹暈了一大團。
謝憑淵站在窗外,含笑看着她,愛憐的目光撫過她的發頂,隔窗去拿她手中的筆。
皓腕凝雪,即将相碰的手指淺淺錯開,不留一絲痕迹。
他的品性不允許他做出任何逾矩的事。但是有些遺憾嗎?謝憑淵伫立在窗外,久久不願離去。沒有叫醒她,連呼吸都放輕,甚至不滿枝頭的鳥鳴。
半晌,謝憑淵又伸出手,拿起書案上被她揉皺的一隻紙團。展開來看,原來畫了盞兔子燈。
元宵燈會,初見的倩影又晃動在眼前,與熟睡的少女重合。
謝憑淵不語,隻是把畫紙折好,珍視地收進了袖子裡。
這場戲拍得很順利。沒有一句台詞,卻有全劇第一次點明感情傾向的重要鏡頭。暧昧得剛剛好。
提前收工,導演說請吃下午茶。雲燈也挺開心,跨過滿地的設備線,去拉他的手,“走啦。”
葉平川在看剛才拍的鏡頭,明明餘光裡注意到她過來,卻輕巧地避開。
見她怔了一下,才用平靜的語氣說,“既然要當朋友,有些事我覺得有必要說清楚。”
“我不喜歡别人随便碰我。朋友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