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哪裡悟出來的歪理?雲燈都替他害臊。
可又莫名局促。她心裡梗着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迅速演變成熟悉的惱火,“你以後不準随便上我的車!”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這是我的私人物品,使用權還不能由我說了算?難道我所有東西都要被你征用?”她氣極反笑,“别在這兒給我自作聰明大放厥詞。葉平川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已經離……”
“離婚了?老死不相往來了?”
葉平川反問,“那你還找我來幹什麼。”
不要說什麼實在迫不得已才叫他來救場。如果雲燈真的沒有存一點點私心,根本就不會接受他零片酬來出演的要求。
她那麼聰明,怎麼可能不明白,如果真心想跟他兩清,就不能再為任何事欠他人情。
“你敢拉我進組,難道就想不到我為什麼來?”
他一字一頓,笃定道,“我空着手進組,就不會再空着手離開。”
他總是太容易把雲燈的話聽進心裡,亂了方寸。險些忘記,他明明來之前就拿定了主意。
孤家寡人的日子誰愛過誰過。
他一定要把老婆帶回家。
“……”
雲燈凝視他許久,妥協般開口,“好吧,算我欠你的。”
簽合同時她就知道,零片酬代表着比錢更棘手的麻煩。手術室外她就知道,被救了一命遠不比死在車禍裡輕松。
明知道萬事萬物都有代價。葉平川為她做了什麼,自然就會從她這裡拿走什麼。
會有今天也是她咎由自取。
“你有任何想知道的事,都可以問我。問多少我就答多少,這樣可以嗎?”她靜靜地坐着,仿佛情緒已經被抽離了,隻剩下客觀的冷靜的衡量。
她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值得葉平川惦記,無論是财産還是人脈資源,他都能找到更好的。隻剩下過往隐藏的謎團,或許還算是有趣。
“盡管放心地問。”她眨了一下眼睛,用慣常會有的溫柔語氣,輕聲說,“今晚我不會對你說半個字的謊話喔。”
葉平川眉心緊擰,看她的反應就知道又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跟他想的都不是一個方向。
“沒有頭緒嗎?也是。”看他不說話,雲燈貼心道,“那就從頭說起吧。不過我會把自己美化一點哦,畢竟人都是要面子的。”
“你見過我那張校卡了,能上得起貴族小學,我剛生出來的那幾年家裡條件還是挺好的,不過肯定跟你家裡比不了。後來有一回學校體檢,被我爸發現我不是他親生的,就離婚了。多虧他死要面子,繼續供我在國際學校讀完小學,所以我可以每天都在學校吃飽才回家。後來就沒錢了,我媽會把撫養金在月初花光,然後為了生活費到處找人睡覺,弄到點錢再很快花光,重複到下個月撫養金到賬。”
“那我呢,總不能眼看着自己餓死吧?南江又不讓打童工。我就在學校裡找那種家裡有錢的同學,接近他們搞好關系,重點是搞來他們的飯卡。你也知道的,我很會讨好人。是從小就會。”
她說着,忍不住歎了口氣,“我這個人還是太有良心了。起初學校裡有兩三個好女孩想跟我當朋友,每天叫我一起吃飯,還會分給我水果和零食。可真心對我好的人,我反而不舍得讓她們白白浪費錢。而且我這人有時候心态不行,人家好心我也感覺像被施舍。我又不能回報給她們什麼,隻能自覺地離遠一點,就算是對她們好了。”
“久而久之,我身邊剩的全是些人渣賤貨。跟人渣混在一起的當然也是人渣啊,所以我上中學的時候名聲很差,當然就沒有善良的小女孩來跟我做朋友了。”
這麼說也不嚴謹,她指出,“啊,還是有一個的,就是我們的離婚律師,她叫姜渺。不過跟我不是同學,是高中時的鄰居。”
“說到高中,我那時候已經可以冒充成年人打工兼職了,有些老闆即使看出來,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了時不時受點騷擾以外還是挺好的,畢竟他們也不敢真幹什麼。打工的錢夠我自己租個房子住,我就搬到城中村去,跟姜渺成了鄰居。”
“有一天晚上我騎電車去送貨,半路上被一輛勞斯萊斯别車。真的很神經,車屁股甩我一身水,貨箱差點都翻了。我生氣啊,又幹不過,隻能把車停路邊擦水,沒想到勞斯萊斯也停了,車裡下來的就是傅謙明。”
不怪她說得瑣碎。幸福家庭裡長出來的孩子總是缺乏對苦難的想象力,她不說清楚些,葉平川或許都無法理解前因後果。回頭解釋起來更麻煩。
她停下來,很老實地說自己有點渴。
葉平川就默默地倒了杯水給她喝。
他也很聰明,在這種最容易情緒化的時刻,反而把情緒控制得很好,沒有隻言片語的打擾,隻是傾聽。表現平和,冷靜得像個心理醫生。
智性戀最吃這樣的瞬間,如果是從前,雲燈一定會被吸引,主動吻他。
但現在,她沉溺于自己的叙事裡,隻想把這又臭又長的前半生快點講完。像急着完成任務,她不在乎葉平川的反應。
“我和他就是這樣認識的。我發誓那時根本就沒注意到他,是他先來招惹我的,可能是小時候基礎沒打好,以至于長大了還是很容易吸引到人渣賤貨。”
“他從車裡下來,給了我一件襯衣,讓我不要着涼,還說如有需要可以給我别的補償。我看出襯衣是很貴的牌子,就留了他的電話号碼。很熟悉的情節是不是?《潮夜》裡男女主角就是這樣認識的。”
雲燈說,“整個電影翻拍的就是我們的故事。不過後半段不一樣,我沒有在他的協助下複仇嗜親,大殺四方。而是跟着他一起去了港市,在那裡從頭開始。”
她又低頭喝了水,像是在組織語言,也像是在搜羅記憶,找尋尚能說出口的東西。
港市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但她如今想來,竟然挑不出一件可說的,隻能總結道,“我跟着他見識了更多黑心的賤人,有的死有的活,活的比較多。我覺得那樣不行,就在自己也變成黑心的賤人之前,靠一個朋友的幫忙逃回來了。”
“本來想着回來拼一把,等我有點本事以後再去接她的,但她還沒等到那個時候就死了。其實沒什麼好意外的。我以前也見過傅謙明身邊叛徒的下場,把她自己留在那裡的時候,就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麼。但我還是自己跑了。都說禍害遺千年,真沒錯,像我這種人反而能活下來,還活得看起來很光鮮呢。這個世界早就瘋了。”
“後來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從我們談戀愛到離婚,幾乎沒有分開過。”
她想了想,又補充說,“對了,我在拍《潮夜》的時候跟傅謙明吵架,為了氣他也為了擺脫他,故意和男主角談戀愛。後來被他知道,搞得那個富二代家破人亡的。雖然以你家裡的條件應該不用擔心破産,但再小的麻煩也是麻煩,你以後還是離我遠一點比較好。大概就是這樣。”
像在講别人的八卦。她平心靜氣地說完,等待葉平川的評判。
她聽過最惡心的難聽話,也被施予過最純粹的善意同情。所以,任何評判她都可以接受,可以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