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平川委屈地把屏幕轉過來。她在池邊笑着招了招手,隻露出胳膊,誓死不願浮出水面。
好在帶老婆出來玩是正事,他因此也得到一番表揚,并且被追問劇組還要拍多久,能不能趕上回家吃年夜飯。
“應該能。”距離除夕還有一個多月。他也說不準,視線望着院子裡的人,“到時候再看吧。萬一拍不完,那我就留在組裡陪她過年了。你們倆有空溜達過來看看我們呗。”
說來有些不可思議。他看起來不像循規蹈矩的人,但長到這麼大,一次都沒有缺席過除夕的年夜飯。
去年和前年都是雲燈陪他回家過年的。今年情形特殊,兩人偷摸把婚離了。他從頭再來,還沒把老婆追到手。雲燈不一定願意再跟他回家。
因此留在劇組過年,反而比他一個人回去跟爸媽解釋強。
趁他通電話,雲燈靠在池邊開了瓶酒店贈送的雞尾酒,果香馥郁,挺适合沒事兒抿着解饞。
剛喝完一小杯,葉平川就通完電話沖過來,核彈似的跳進池裡,“好冷好冷好冷!”
“……”
炸開的水花落進她的杯子。雲燈面不改色地倒上酒,把這杯混着洗澡水的特調雞尾酒遞過去,“嘗嘗。”
葉平川不疑有他,仰頭一飲而盡,“好濃的水果味。”
“是很香。”她給自己拿新杯子倒酒,很快喝完後舔着嫣紅的嘴唇,有點意猶未盡,又添了半杯。
“那時候你還說自己不喜歡酒味,平常都不太喝酒呢。”葉平川感慨,“那也是騙我的吧?”
“我們第一次一起參加飯局的時候?”雲燈回憶片刻,“那是因為當時你幫我擋酒,自我感覺很帥的樣子。當然要給你表現的機會。”
“什麼叫自我感覺……”
氤氲的熱汽裡,兩個人臉頰都紅得很像喝醉。她摸了摸葉平川的臉,還是忍不住溺愛一把,“嗯,客觀地說也是很帥。”
絲絲縷縷的吐息帶着酒香,擾動心緒。葉平川垂下眼,不自覺地盯她的嘴唇,喉結滑動。
視線又熱又黏。雲燈靠在池邊,幾乎被他的身形完全覆蓋,連同呼吸也快要混為一體。
她傾斜手上的酒杯,用高腳杯的底座抵住他,輕輕往外推。
她沒說一句話。葉平川卻立刻清醒過來,默不作聲地順着力的方向劃水,靠到另一邊的池壁上去。
天色黯淡。升騰的水汽萦繞在兩人之間,似真似夢的眼睛看不真切。
“你以為我就從來沒騙過你嗎?”他忽然開口道。
“我們第一次接吻,我跟你說以前從沒親過别的女孩。其實那根本不是我的初吻。”
“哦?接着說。”雲燈拿了個小托盤,放了酒,漂在溫泉水面上。
輕輕一推,托盤就變成小舟,載着她的酒漂過去,撞上他的胸口。
葉平川拿起酒,又是一飲而盡,咬咬牙講出自己最屈辱的黑曆史。
他剛上初中時發育比同齡人晚,臉又長得白皙漂亮,很容易被當成女孩。
有一次放學,路過操場被一群高中部慕名而來的男生堵住告白。拒絕後領頭的那個惱羞成怒,把他給強吻了。
即使後來他叫上程沐風去報仇,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無法從記憶中抹去。
短暫的兩秒鐘成為了他銘記一生的陰影。
也是在親自體會過後他才真正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女孩子天生就活得更艱難。所以她們就應該被保護,才算公平。
雲燈聽完隻有一個感想。
這就是幸福小孩嗎?最不為人知的慘痛經曆也就是這樣了而已。
她有點想笑,但又感覺他是真的很受傷,于是露出同情的表情點了點頭,“可以理解。”
小托盤載着空杯,搖搖晃晃地漂回到了她手邊。她倒上酒推回去,想公平起見,自己也應該要講一個搞笑黑曆史,“在我初中……還跟着我媽一起住的那年,遇到過很多不請自來的男人,看我的眼神色迷迷的,但是大多數又慫又色。隻有一個敢真的下手,趁我媽不在,把我卧室房門鎖撬開了。”
“那是冬天,我們舍不得開暖氣,所以在家裡都會穿好幾層。他闖進門,急不可耐地壓着我拱了十來下,連我的底褲都沒脫掉就射了。”
她真覺得好笑,所以就面無表情地笑了一下,“我沒有報警,但是訛了他一萬塊錢。我說他射到我秋褲上了,那條褲子還留着他的精.液,隻要去驗DNA就能證明是他幹的。我還說會把事情告訴我爸,就算不能讓他坐牢,被我爸知道了也一定會弄死他。”
“其實我覺得惡心,早就把褲子扔了。我爸也不會替我出頭,他根本不管我死活。但我确實恐吓住他,騙到了一萬塊錢……”
“能不能不要這樣。”葉平川實在忍不住出聲,打斷了她。
“哪樣?”
“就是這樣,笑着說很痛苦的事。”
“這算什麼嘛。”她無所謂道,“早就過去了,這種舊事再怎麼揭也不會傷害到我。我以前不想說,不是怕痛,更不是怕傷疤醜到你,隻是因為懶,或者……為了防止破窗效應,不想讓它們成為我的把柄。”
經曆過創傷的人總是更容易被輕視,甚至被二次傷害。雖然離譜,但是人性裡不争的事實。
可她現在說出來,不僅不擔心葉平川的背叛,甚至還有些期待。
破窗效應再發生也沒關系,正好幫她驗證這個人是不可以信任的。反正她應對人渣的經驗,遠比對好人豐富得多。
怎麼不算是種舒适區呢。
“我用騙來的錢逃到舊城區,在城中村裡租了房子住,還給自己買了一條足金手鍊,就是你說款式老氣的那條。買的時候很爽,但之後我就又擔心,怕他反應過來以後找我麻煩。正好傅謙明出現了,我就想辦法勾引他保護我。”
她也曾把這些經曆對傅謙明和盤托出。隻不過當時她的目的截然不同,是希望靠着賣慘裝可憐,得到一些摻雜憐憫的心動。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以為餘生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些往事。
沒想到再說出來,語氣裡全然都是嘲諷。
“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命運給的禮物背後标着另一套價碼。但如果重來一次,我應該還是會跟他走。因為——”
躊躇不前會是另一種慘法。她甯可到繁華璀璨的名利場裡去被人啃掉骨頭,也不願爛在城中村用下半生後悔遺恨。
她停頓了一下,用某種無可救藥的語氣笑着說,“我就是這種人嘛,喜歡高風險,高收益。就是喜歡賭啊。”
話音剛落,一隻有力的手将她拉向池中央。狂風暴雨般激烈的吻像是懲罰,讓她再也說不出一句刺痛心扉的話。
她無處依靠,隻能擡手攀着葉平川的背。像一株瘦草,在風雨中飄搖欲墜。
說得出那樣的話,嘴唇親吻起來卻異常柔軟。葉平川像要把她吞進腹中,用力啃咬,摩擦出血腥味,握着她的腰的手掌卻在發抖。
她沒有後退,從容地迎接,似乎不會被任何困難擊潰,又好像已經被一遍遍擊潰到了麻木的地步。千瘡百孔的靈魂對痛苦太過熟悉,甚至還能分出餘力來,給予他人安慰。
“你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嗎。”她細細地喘/息,“吓到你了?”
葉平川搖頭,才稍微放開她。沒有分得太開,低語時嘴唇淺淺地擦過,“知道我這幾天,腦子裡一直在想什麼嗎?”
“我很後悔自己愛睡懶覺,早上起不來床。否則就能跟你上一個小學,說不定還會分到一個班裡。”
在另一條時間線裡,說不定他和雲燈早就認識,怎麼也能當對青梅竹馬。
有他在,她經曆的一切爛事都不會發生。
雲燈眨了眨眼,用稚嫩的聲線說,“小川哥哥,可不可以讓你的司機送我回家?”
“可以去你家裡吃飯嗎?你的爸爸媽媽真好啊,可以讓給我嗎?”
“可以。”葉平川又親了親她,認真道,“什麼都可以。”
雲燈蓦地哧笑出聲,掙脫他的身體束縛,獲取些許新鮮空氣,“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對我說這種話,或許我真的會相信喔。可惜沒有時光機,你沒有機會回到過去,對我産生那麼重大的意義。”
她回到池邊倒了杯酒,舉杯剛要喝,又歎了口氣,“太悲觀的人總是不讨喜,對吧?”
葉平川重新坐到她身邊,想了想,“我覺得悲觀的人更可愛。”
他伸出手,在雲燈胸前點了一下,“悲觀是因為,你心裡認為這個世界本該是美好的,現實卻事與願違。所以你才為它難過。”
雲燈喉嚨緊澀,覺得有一隻手穿過她的身體碰到了更深處,輕輕地握了一下。
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觸,隻覺得渾身都不對勁起來,急需轉移注意力,卻又抓不出是哪裡的問題。
“頭發……好重。”她勉強挑出一處不對。高高挽起的發絲吸足了水汽,壓得她擡不起頭。
葉平川笑了笑,按住她的肩膀翻了個面,小心地解開她的發圈,“可能你自己不知道,雲燈,你一看就是很厲害的人,什麼都不怕,什麼事都應付得來。我以前沒有談過戀愛,所以就想,你比我有經驗多了,全都該聽你的才對。”
“以後就不能再那麼聽你的話了。因為你對自己不好,我總不能跟你一起對你不好。”
雲燈實在不明白她有哪裡對自己不好,怎麼大家都這樣說。
“大概是因為,我比你想象中更愛你。”葉平川說,“雖然你現在還不相信,對吧?但那也沒關系。你可以向我反複求證,一千次,一萬次都可以。”
“……如果我不想要呢?”她轉過身,濕漉漉的眼被泉水浸透了,“愛是很麻煩的東西。”
“可是,沒有人不想要愛。”葉平川憐惜地撫摸她的眼睛,低頭親吻她的眉心,“你是不是很怕我受傷?像那個不顧自身安危,也要送你離開的朋友一樣。”
雲燈一怔,猛地推開他。
從沒有哪次,她的瞳孔震動得這麼厲害,幾近恐懼。
葉平川知道自己說中了。那是一份連她都尚未認清的事實。
“當兩顆星星的距離小于洛希極限時,因為潮汐力的作用,有一顆會瓦解碎散,繼而成為另一顆的星環。”
他再一次靠近,伸出手去擁抱雲燈。她掙紮得很厲害,指尖在他赤/裸的身上劃出血痕,“葉平川!你放開我,别說了!你說這些話,讓我覺得,覺得很不舒服……”
葉平川不松手,也沒有辯駁,閉上眼睛嗅她頸窩裡發絲的香氣,等她漸漸平複呼吸。
“我願意變成你的星環,雲燈。我和她一樣。”
他輕聲說,“我不怕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