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曉月剛跨進門,腰就被抱住了。她眼皮跳了跳:“松手!”
柳今一說:“你朝上看!”
代曉月擡頭,見門檐底下捆着個破布娃娃,正面朝下,懸在頭頂。那麻繩搓的臉上還點了兩道腮紅,眼珠子被扣掉了一隻,剩下的那個歪挂着,也命不久矣的樣子。
尤風雨道:“這是辟邪的,我也有一個,晚上睡覺能抱着。”
柳今一說:“你這麼有膽氣!”
尤風雨跨過門檻:“我那個也是南宮小姐做的,她說了,不兇點怎麼吓退邪祟呢?”
她又回頭,這回柳今一看清了,女孩兒學着代曉月蹙眉,很不贊成地瞧着她:“柳時純,你不要以貌取娃娃。”
這是她頭一次叫柳今一,還不叫名,非叫她的字。這字也有來頭,跟代曉月的團素一樣,都是廖帥起的。
柳今一來不及回腸百轉,代曉月已經硬拖着她往裡走。
院裡沒什麼可怕的,就是種着棵臘梅,不知道是不是被屋檐和槐樹給壓的,瘦瘦矮矮,歪在牆角,一副好死不如賴活着的模樣,看着一點也不凜然。
那獨眼老頭掌着個油燈,一步三喘地穿過滿地的紙錢,催着她們:“進……進進屋,外頭談……談不得……”
他佝偻着身軀,爬上階,從腰間拉出一串鑰匙,顫抖着手把鎖打開了。
吱呀。
門半敞,裡頭也點着兩個油燈,但是太暗了,隻能隐隐看見一個龐然的輪廓。那獨眼老頭咂吧兩下嘴:“你們問……問他。”
一股惡臭撲鼻。
那屋裡擺着的不是旁物,正是陳書吏還沒合蓋的棺材。半個月,屍體既沒有入土,也沒有處理,不用走近,光靠聞就已經能猜到爛成什麼樣子了。
尤風雨低低“嘔”了兩下,就要吐。柳今一眼疾手快,拎着她的後領和後腰帶,讓她面朝下。她稀裡嘩啦,把一路上吃的炒黃豆全吐了。
“不用謝。”柳今一松開一隻手,捂着鼻子,歪過頭,由衷地說,“這位究竟是陳書吏的老舅爺還是閻王爺?”
代曉月扯出帕子,掩住口鼻入内,将屍體打量了一會兒,出來道:“可惜了。”
柳今一說:“當時沒驗屍嗎?”
代曉月道:“當然驗了,但是縣内窮,沒有正經仵作,都是臨時拉來穩婆草草驗的。”
縣下鄉裡識字的人都很少,論經驗,穩婆不一定就不如仵作,但是這幾年岜北厲害的穩婆都去投奔狻猊軍了,再不成就是去州府城裡讨活兒幹,留下來的皆是些沒有驗屍經曆,或者專門給人接生的姨婆奶奶。
“早知道有今天,”柳今一把尤風雨提回來,“當初的仵作堂我也該去聽一聽。”
代曉月說:“歸心愛聽就行了,你有她——”
她忽然沒了聲音。
柳今一像是沒聽見,問那獨眼老頭:“他舅爺,人死了怎麼還不下葬?你把他放正屋,自己又睡哪兒?”
獨眼老頭說:“就睡……睡他邊上……”
尤風雨又要吐。
老頭大喘氣,續上下半句:“……的屋、屋裡頭……”
他不知怎地,有一泡淚,邊抹眼睛邊說:“孝、孝順得很……以後都沒……沒炭沒飯,老頭子要怎麼活……活喲……”
代曉月最怕人哭,趕忙打了招呼,去邊上的屋子裡查看,留下柳今一看院子。那獨眼老頭對着柳今一哭,柳今一虛拍他肩膀,勸道:“你節哀節哀。”
老頭說:“沒賠錢,下……下不了葬,還要找他們。”
“我知道陳書吏,頂好的大官,我娘在家聽說他人沒了,哭得跟什麼似的。唉,唉!”柳今一随口就來,在懷裡摸了半晌,掏出個錢袋,打開了,裡邊又是個錢袋,一直開到最裡頭,終于扣出幾個銅闆兒,“這是我娘千叮咛萬囑咐要給陳書吏的,錢不多,都是省出來的,你先拿着,趕明兒去買幾根香。”
那老頭接了錢,一泡淚就消了。他又咂吧下嘴,似乎覺得太少了,但是蚊子肉也是肉,他問:“你們要打聽啥?”
尤風雨眼睛都瞪大了。
柳今一說:“家常的隐秘的你随便來點。”
那老頭掂量着銅闆兒,道:“家常的有,他娘子是個不好惹的,成日在屋裡頭喊打喊殺。他怕得很,經常借口公差躲去衙門裡住。”
柳今一說:“我怎麼聽說南宮小姐是個溫柔性子。”
那老頭“嘿”一聲,把銅闆兒掂得當啷響:“那女人犟得很!仗着家裡闊氣,對小六呼來喝去的,我很看不過眼。這就算了,小六有時候辦差辛苦,回來抱怨兩句,他娘子還打他呢!成婚好幾年了,連個孩子也沒有,隔三差五就要回去住,原來是家裡有姘頭!要不是老天有眼,讓這賤人死了——”
尤風雨突然跳起來,奪過那幾個銅闆兒,狠狠道:“你住口!你這個臭老狗大潑皮!不準你滿嘴胡說!”
她轉頭,把那幾個銅闆兒全丢柳今一身上,讨厭極了:“你還給他錢聽他胡說!你也是個大混賬沒心眼的!不準你聽了!”
說完像是不解氣,把兜裡一直藏着的小紙畫全拿出來,統統扔柳今一身上。
“我才不要抽到你!”尤風雨眼眶通紅,“你最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