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人備的馬是從驿站現套過來的,挂着上等小牌,這原該是匹膘肥矯健的好馬,卻因為縣内糧草緊巴,被養成了個皮包骨頭的可憐樣。
這倒又顯出呂大人的老練圓滑了,馬麼,韓嘯的那匹最好,但是那是他費心費力養出來的,認主子,真弄給柳今一反而是在糊弄她,因為根本騎不遠,還容易鬧出破綻。
“時間倉促,這裡驿站所設的馬匹,有的去運糧了,有的被胥吏衙役趁亂吃了,目下就剩這麼一匹,将軍,還望您能體諒則個,别誤會下官。”呂大人彎腰作揖,一雙袖子都拖到了地上,他渾身臊臭,以手抹汗,“這馬上有下官湊出的銀兩,還有一些傷藥,煩請将軍路上給侯爺用幾服,确保他性命無恙!”
“你放心,等過了紅狸崗我就放人。”柳今一上馬,雙腿夾緊馬匹,利落道,“走了!”
街巷裡的甲兵全撤了,沿途的樓閣客棧關門關窗,這是柳今一要求的,她不準看見一個兵。眼看天要亮了,風卻越刮越猛,就算呂大人布置弓箭手,也很難在她的視野之外射中她。
那馬吃了個半飽,力氣還是有的,它載着柳今一和韓嘯揚蹄飛奔,眨眼間就到了縣門口。
尤秋問吊在縣門旁,人已經快昏厥了。他嘴唇幹裂,被旗幟拍打着,遠遠看見一馬馳近,接着刀光一閃,人還沒回過神,身體就落在地上了。
“我說什麼來着,”柳今一策馬經過,刀已歸鞘,聲音也漸遠,“老頭,你再掉下來,我也救不了你。你就待這兒安心等死吧!”
尤秋問在泥濘裡爬了兩下,掙開手上的繩索,啞着嗓子在風裡喊:“柳時純,你……你當心!”
馬出了縣,直往前沖,待過了一段官道,又轉向路邊的樹林。雨點子本來快沒了,但進了林,枝葉上的水就往下潑,不到片刻,馬背上就濕透了。
韓嘯雙手反捆,貨物一般挂在馬背上,他臉朝着地面,頭身被兩側的樹枝胡亂抽打,恨道:“賊膽太小,隻敢挑小路走!還以為你有什麼打算,原來也就是隻受驚亂竄的耗子罷了。”
柳今一說:“少用你那激将法,真當我不知道,你早在進縣前就沿途布設了官兵埋伏。當初你殺孫務仁那麼幹脆,如今能這麼輕易地就放過呂大人?八千個護東衛連夜來這裡,原就是打算在天亮時屠縣。”
八千個護東衛要穿兩個省才能到這裡,他們腳程再快也需要走半個月,韓嘯來得這麼快,說明他早在半個月前,在剛收到孫務仁壞事的消息時,就已經決定要把岜州府的爛攤子砸了。
“你比他們幾個聰明,獅迅疾,我倒也聽說過你。”韓嘯血流多了,臉色更白得像鬼,他殘喘不定,“要是那劉逢生辦事有你一半的果決,我何須費這樣的勁過來?就是怪了,我想不明白你是怎麼猜到我身上的。”
“你這麼問,看似是在示弱,實則是要我洩這一路的底給你,好讓你回去查漏補缺,再殺一幹有關系的人。”柳今一在林中疾行,任由樹枝刮蹭,又話鋒一轉,“不過都到這會兒了,誰死誰活全與我沒關系,我可以告訴你,我會猜到你,恰是因為你先沉不住氣。半月前你為拿貨,在無骨河邊大動幹戈,借剿反賊的由頭強行讓岜州府籌糧,那時機太巧,又占了廖祈福不在的空缺,該是早就盤算好的。”
韓嘯胸口讓馬匹頂着,持續吃痛,他說:“好,這算個疏忽,但是光憑這個還不夠!你還查到了什麼?”
柳今一道:“南宮家。”
樹葉簌簌,她拽扯缰繩,又改一次方向。韓嘯在颠簸中冷汗直冒,沒忘記說:“南宮家怎麼樣?那徐老三辦事還算周全,必不會留下有關我的東西,你當真是開天眼了!”
“我倒是想,可是這事太簡單,隻要聽過就該想到。”柳今一說,“南宮家以前在州府,徐老三一個贅婿,就因為他思鄉,夫人就要随他遷回寄雲縣?他做不了主!他會遷回寄雲縣,是受夫人的大哥,那位尚在州府經營官場的南宮舅爺示意,而那位南宮舅爺之所以會如此授意他,恰是因為你的指使。”
南宮家曾經出過一任護東巡撫,這是當初柳今一去查案,羅姐兒說的,南宮家在京中還有任職的叔伯,真算起來,他家是東邊一脈的老人,再怎麼落魄也不該落魄到寄雲縣裡來,除非另有緣故。
“我料想這事是這樣,多年前赤練關破了,你有利可圖,叫失勢的南宮家在這頭給你搜羅女人、倒賣軍備,無論是大顯的還是戎白的,一應運過無骨河當生意擺弄。後來廖祈福起兵,把赤練關的門給關上了,這壞了你的生意,你就在京中使力,讓岜州府兩分,從岜南那頭重開商路,可惜沒幹多久,廖祈福又斷你财路,于是你索性讓劉逢生縱敵入内,好重創狻猊軍,這樣既能保全你的生意,也能叫劉逢生上位,從此頂了廖祈福的位置,再借機奪掉她的兵權。”
韓嘯皮笑肉不笑:“廖祈福看走眼了,你是個人才!你聽着,廖祈福會逐你,是因為她年紀大了,嫉恨手底下的參将有能耐。你這樣的本事,一輩子東躲西藏地糟蹋過去,我看不過眼!不如就趁這次機會,你來投我的軍,隻要你仗打得好,咱們什麼事都能一筆勾絕,以後進了京,我保你比廖祈福還風光!”
柳今一說:“廖祈福在岜州府獨大,她風光這麼多年,連個爵位也沒撈着,輪到我,真有出頭的機會?”
韓嘯道:“這比不了。廖祈福做人做事不通情理,官場的事她不明白,當今聖上若是個英明神武的,說不準還知道怎麼用她,封爵都虛名小利,給了她,再把她捧上天,說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保證她感激淋涕,從此忠心耿耿把仗往死裡打。可惜皇上年紀小,又讓那閹賊養得狀如癡呆,他這輩子都不會好好用廖祈福。”
他喘兩下氣,覺察到馬的行速慢了,便繼續說:“這裡沒别人,我惜你的才,就把話給你說明白!這麼些年,朝廷待狻猊軍什麼樣你該清楚,那麼你們就沒有想過,朝廷怎麼敢這樣作踐你們?”
柳今一頭發潮濕,雨珠子直往下滑,她用手背随意蹭了下臉,笑道:“别人沒想過,我還真想過。朝廷這麼作踐狻猊軍,無非是因為狻猊軍人少勢弱,守着個窮州府,背後有戎白人威脅,前頭又有無骨河阻攔,有什麼反心異動,兩萬赤練軍把門,還有你那六萬護東衛圍擊,左右都是個死。”
“這事你看得明白,廖祈福也明白,不然她不會一直忍氣吞聲。這些年她老實本分,圖的是什麼?圖的是朝廷能被她一腔忠心打動,可是她太迂腐!如今大顯哪個官不貪?先帝還在的時候,下頭的吏治就一塌糊塗,如今換了皇上,情況隻會更壞!”韓嘯掙了幾下手,“你别以為我是沖着那幾個臭錢才為難她,我什麼出身,什麼稀罕東西沒見過?我告訴你,岜州府這條路,就不是我開的!”
風嘩啦啦地吹過,天仍舊茫茫一片。
“那南宮家的什麼舅爺,年紀比我大多了,他們失勢那會兒,我還穿開裆褲呢,我能用他們,那也是有人示意。”韓嘯強仰起頭,“我在那些飯桶跟前是主子,可我也有自個兒的主子要伺候。你猜赤練軍仗打成這樣,為什麼還能重組?因為他們原就不是用來打勝仗的,而是用來耗着戎白人的。國庫空虛,早幾年該賺的油水大夥兒都賺光了,靠勝仗能吃飽?一直打才有的賺!隻要北邊戰事不停,無骨河一線的三省衛所才能持續,下頭吃空缺的、吃赈濟糧的、還有吃軍饷的,少說也有十幾萬人,廖祈福想關門,她問過别人的意思沒有?一省一所有多少官員胥吏,這些官員胥吏後頭又有多少利害關系?
“所以我說她不通情理,非要鬧得大夥兒都動了氣,硬犟有什麼好處?她但凡手底下肯放松一點,早封她了!你是聰明人,這事也辦得好,我再告訴你,你沒傻到拿那賣人的事出去告,是最好的,因為告也告不明白。你去京裡,去皇上跟前,這事都無人在意,一點水花也翻不出,皇上就喜歡那些女人。
“我每次進京,都要‘供貨’,京裡有個天雲園,那是皇上最喜歡待的小獵場。我把貨扔裡頭,皇上就騎上他那馬,在園子裡練——”
馬驟然嘶鳴,在林中胡亂躍動。柳今一提着韓嘯滾出去,背後嗖嗖的全是箭聲!
“你話說這麼多,是笃定我走不出去,”柳今一拔刀,“我繞這麼遠都有追兵,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做到底。”
韓嘯說了一路,自有打算:“我給你道明利害,是勸你回頭是岸!你要往哪兒走,我瞧這方向不像是要逃命,而是要往北去。”
風裡、林裡一下子全是腳步聲,柳今一說:“你對這片的路很清楚。”
韓嘯面色慘白,他咯咯笑:“那是你太小看我,我見你臨時反水,便知道你另有所圖!你是不是想去給狻猊軍傳信兒?嗯,你隻管跑,我倒要看看,你跑不跑得過這數千人的圍堵!”
柳今一道:“既然你知道我要報信,怎麼還任由我拿你出來?”
韓嘯笑得咳嗽:“因為我料定你不會殺我。”
柳今一說:“你如此托大,是因為你想告訴我,廖祈福死定了。”
“不錯,她早就該死,那京她出不了了!”韓嘯半橫在地上,“你是個聰明的,應該知道沒了廖祈福,狻猊軍早晚要亡。我來整頓軍務,并不是想要依着朝裡的意思,把狻猊軍打散弄沒,而是想整合兼收,到時候鐵定要撤一批、殺一批參将,那位置空出來給庸才有什麼用?合該給你這樣的将才!隻要你放下戒刀,我就立刻差隊人給你使喚。廖祈福不用你,我來用!”
柳今一道:“倘若我一意孤行,定要殺你往前走呢?”
韓嘯仰起頭,又笑一陣,他目光好似毒蛇:“那你就真是個無藥可救的蠢貨,不僅會害死自己,還會害死狻猊軍。”
柳今一松開手,他落在地上。風不斷地吹,柳今一渾身的骨牌都在響,她又蹭一次臉頰,輕輕道:“我不能死。”
韓嘯說:“好女子就當識時務,不枉我隻身涉險,來勸你這一場。”
柳今一擡頭,頭頂的枝桠交錯,根本看不見天。她道:“廖娘廖帥叫久了,倒沒人再用那稱号喊她。”
她轉回目光,朝韓嘯擡了擡下巴:“催命娘聽過沒有?那是廖祈福赢下來的诨号。十幾年前,就她一個人能這麼叫,如今滿岜州府的女人都能這麼叫。催命催命,知道是催誰的命嗎?你們鬥起來花樣那麼多,但人也是真的傻,你們這樣對她對狻猊軍,居然以為她會一直忍下去。”
韓嘯面色白得像紙,仍然說:“她敢反,你們敢反?十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