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天上沒有月亮,深沉的夜幕裡唯一的亮色是幾簇綿密的白雲。
連策剛将車開出公司總部大樓,就看到不遠處等在車裡後座的何長康。對方的車剛好卡在地下車庫出口的左旁,不至于擋着其他車進出,也不至于讓人看不到他自己。
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頓,連策緩緩将車停下,下車朝車子後座的人微微俯身,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何總。”
何長康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文件,“小連總,有沒有時間一起喝杯茶啊?”
連策很淡地笑了下,“自然。”
兩人驅車一前一後到了那天的茶館。
依然是那日的包廂、那晚的琴師,隻是今晚的琴曲是清婉調系,剛好應了外邊靡澀的夜色的一腔柔情。
兩人相對而坐。
連策娴熟地執起茶具,先為對方斟了杯茶。
何長康:“小連總猜猜這次是什麼茶?”
連策拿起茶杯,放在鼻前輕嗅。
琴音袅袅間,他淡淡出聲,雖是疑問口吻但卻透着十足的把握,“大紅袍?”
何長康點點頭,又抿了一口:“那你可猜出我此行的目的?”
連策放下茶杯,眼神直視對方,“晚輩鬥膽猜一猜,是為了上次的合作?何總還有什麼疑惑?”
自初次茶館會談後,後面雙方還進行了一次較為正式的商談,連策和連珩同在場,幾日後雙方正式确定合作。
所以何長康今日斷不是為了闆上釘釘的合作,畢竟專業性問題兩方在簽署合同前已經談得很徹底。
何長康:“是。”
連策沒再問,靜靜地等待對方開口。
何長康放下茶杯,往後一靠,一雙銳利的眼睛盯着連策,連策正襟危坐,對上目光也不躲不閃。
何長康瞧了幾秒,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似是在為什麼惋惜。
何長康:“我後來也了解到你們公司的TIS系統,什麼場面話先不談。我就是突然想起,是你想和我合作,還是‘連赴’想和我們合作?”
連策眼神動了動,“有什麼分别?”
“這區别可就大了。如果是前者,那我覺得我們可以再坦誠點;如果是後者,我想不到你們這麼真摯的原因。”
連策笑了笑:“何總說笑了,我們‘連赴’平等對待每位合作方。”
場面話信手拈來。
“是這個理。但是——以前連董掌權時都沒有考慮過和我們合作,我很難想到是什麼整改原因,讓你們考慮我們公司?”
其實兩家公司并非全然沒有過合作,隻是此前的合作沒那麼大張旗鼓,算是延續下來的。雙方少有比較創新性的合作,更别提雙方最高層會談。
何長康等着面前的年輕人開口。他的疑惑不算很正式也不算什麼不能告知的問題,這次相問,是解惑,也是考驗。
木屏風後的琴音一改方才的柔婉袅然,多了點铮铮肅殺意味。
連策瞥了一眼那個琴師手下的古琴。
原來琴曲不全然是柔婉的,此刻不就輕暢起來了?連曲風都是可以自然變換的,那又有什麼人,什麼情感,可以一層不變呢?
連策漫不經心地想着。
待到琴曲起潮處,他收回凝在琴音上的思緒,垂眸盯着茶杯裡浮浮沉沉的茶葉,慢條斯理反問:“聽聞何總最近在和楚氏集團競标?”
何長康聽罷,面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仔細一捋,再加上自己先前的問題,一個猜測悄然而生。
他穩住内心的猜測,看着眼前的人。
茶杯餘兩分茶,茶涼入口微澀,連策适時開口:“所以,我覺得我們的目标一緻,這是其一。何總與貴公司業務密不可分,談合作本該為一體,這是其二。家父此前欣賞貴公司,我和我哥隻是做了對公司有益的事情,這是其三。”
何長康沒想到還有這出,沉默許久。
-
氣溫一降再降,像個沒有底線的混不吝。快過年了,街上少了前段時間那種蕭瑟空曠的感覺。道路旁綠樹上陸續被挂上形态各異的燈籠,露出一小條年味的尾巴。
近日雲浸收到出版社寄來的樣書,經過商量後,出版社那邊免費給她寄來兩大箱共八十本漫畫集,是她前段時間的新作品,還沒正式售賣。
但後來雲浸還是堅持按照原價,将費用轉給他們,沒想到最終送來的漫畫集又多了十本。
她将兩箱漫畫集放好,又列了些補充物品和注意事項,才從書房走出來。
這天晚上,當雲浸正要去浴室洗澡時,丢在床上的手機屏幕乍然亮起,是一條陌生短信,引得雲浸放下手中的衣物湊近去瞧。
看完,雲浸臉色複雜。
她發現前幾天這個号碼打過一次電話給她,但當時以為是騷.擾電話,未接。她沒有立即回複,而是先去洗澡。
浴室裡,她将衣服都脫了,目光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抹掩在頭發後的耳朵上。
她撥了撥頭發,露出白皙的耳垂。
接着她伸手碰了碰,又似被燙到般猛地收回手,隻覺自己魔怔了。
後來連水溫有些低都未曾第一時間發覺,在穿上毛茸茸的睡衣時才打了個寒顫。
無疑,這是個心思沉重的澡。
室内開了暖氣還是寒燥燥的。
回到卧室後她随手拿起手機劃開,連策發來一條三秒鐘的語音。
她緩慢點開,房間裡很靜,她聽到他帶着些慵懶的腔調道:“下雪了。”
沒想到今年的初雪是從連策口中得知。
雲浸踱步至落地窗前,尚未靠近便已發現了些許不尋常。
拉開半遮非遮的素色窗簾,驚覺滿天冷白。
黑的白的,如此分明。
她控制不住又聽了一遍對面男人發來的語音。
“下雪了。”一句簡潔的告知,如同外頭的一重又一重的落雪,循環翻飛。
“嗯,下雪了。”她在心底很輕地回應着。
雲浸仰頭靜靜地看了會,又拍了幾張照,才意猶未盡般關上窗拉上簾子。
想了想,她還是打開了短信,由于是國外的陌生号碼,所以她記得清楚。
是一段很長的文字。
【小浸,我是于持表哥,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很抱歉這麼久才來找你。我以為你這些年過得很好所以沒有打擾你……】
是于持表哥。
她記得于持,怎麼會不記得?
于持比她大七歲,小時候到外祖家大宅裡總愛逗她玩,也會在她被其他的小孩孤立時,堅定地走向兒時的她。
大抵是兒時的友情和親情都是很堅固的,不同于成年人苦心經營卻屢屢破開裂縫的關系,兒時的情感純粹到經年之後再回想,即使知道流出來的是猩紅的膿水血痕,也不忍心抹消它存在過的痕迹。
恰巧在她母親過世的那年,于持出國工作,前兩年兩人還有聯系,後來那邊就沒有了音訊。
但這幾年她無意識地關注着表姐的微博,作為一個兄控,表姐很愛發一些碎碎念,所以雲浸也能知道于持在他鄉一切安好。
最終她還是歇下了主動探尋的念頭。
對于親情,她一向是被動的。于是乎,這段少時交情便如同一根隐線,那根隐性的線在于持的手中松開後,她也找不到了,亦不敢去直面那根線是不是主人主觀放走的。
她以為對方和外祖家一樣,關系同自己會漸行漸遠。
未曾想時隔多年對方會再次聯系。
她盯着那幾句話,隻覺喉間有點澀。
下月外祖父八十大壽,大宅那邊的管家通知她那天要到。
這次,應當能見到于持。
她的心下有些茫然。
後來漸漸清楚了這種茫然的源頭。
她最想逃避的,原是自己心底曾渴求過的。
這天雲浸又經過小區樓下那家糖水鋪,細細瞧着已不見當初的樣子,店名被撤下換上了新的接替者,是家豚骨湯面館。
很應這周遭的新年氛圍,該舊換新。
雲浸收回視線,匆匆開車離開。
桌子上的日曆就在眼前,每次目光上移,都能瞥到要趕回家裡的日期,雲浸所幸将日曆翻了個面。
這天雲浸還沒下班,連策打了個電話過來。
“吃飯了嗎?”
雲浸看了看時間,隻覺對方确實是明知故問。
她惡劣地逗他:“嗯,吃了。”
連策:“……”
她等了幾秒,隻聞對方很輕的呼吸聲,透過手機傳來,似要将她的耳朵灼麻。
雲浸将手機移遠了半分,關上電腦,胡說八道:“嗯?信号不好?”
她的疑惑裡藏着笑意,未掩,被狼子野心的資本家寸寸剖析。
連策:“那還吃得下嗎?”
雲浸的嗓音如清泉般澈亮,溫和中猶帶殘忍,“不行了呢。”
連策又停了幾秒,聲音低低的,似請求似蠱惑:“陪我吃可好?”
說完未等雲浸回答,他自顧自說了起來,“做得有點多,有紅燒雞翅,蟹黃爆芋……”
雲浸承認,她被誘惑到了。
小心地咽了口唾沫。
耳朵最後聽到的是對方的一錘定音,“我去接你還是你自己來?清渚館。”
雲浸:“……我有車。”
對面很輕地笑了一下,耳邊惹來一陣酥麻意。雲浸這才發覺,不知不覺她又把手機移回來了。
她問:“笑什麼?”
“想誇雲小浸,好棒。”
“嗯?”
“今天好有活力,居然選擇開車來。”
聽到他的話,她沒忍住翹起嘴角,嘴上卻是不饒人:“……你是不是被廚房裡的熱氣熏壞腦子了?”
連策不緊不慢地回着話:“不給誇?”
雲浸好笑:“哪有這樣誇人的?感覺你在扣糖吃。”
那邊沉默了一瞬,“扣糖吃?”
她語氣得意:“不是嗎?”
男人若有所思,低低道:“是該扣糖吃,畢竟這麼甜的糖,不能一下子吃完,要慢慢嘗。”
雲浸:“?”
放下手機靜坐幾秒,雲浸打開微信,忽然感到有哪裡不太對勁。
她放空似的化了幾下屏幕,才發現連策換了頭像,不是他跟他哥的黑色背影,換成了她尚還熟悉的裸粉色卡布奇諾。
是放在清渚館連策家裡的沉木桌上的卡布奇諾。
很清新的裸粉色,白玉花瓶泛着暖調光澤,整張照片很有質感,充斥着似有若無的家居感,不像網絡上冷冰冰的網圖。
不知道是拍照的光線問題還是因為加了濾鏡,整體看着有點暗色系,但花的盛放又将人扯進另一方滿含生機的世界。
雲浸摁滅屏幕,揉了揉自己冰冷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