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久,但楚複商心裡有隻迷路的小貓,等着他幫忙尋找主人。
雲浸想着離開前院長的膝蓋上蓋着的毯子,覺得楚複商應該更了解情況,“今天周院長的膝蓋是不是又疼了?”
楚複商看了她一眼,然後移開視線,淡淡道:“嗯,今天開始痛的。”
雲浸是知道院長這個老毛病的,據說是什麼藥物對她的效果都不大。
雲浸想了想,推測道:“這會不會是一種軀體化障礙?”
楚複商看着她,雲浸頓了頓,繼續說:“軀體化障礙也是一種神經官能症,是由于心理壓抑或者來不及釋放某種情緒,而轉化為身體病變或不适等情況,算是一種心理預警。比較常見的是焦慮軀體化,具體難受承受方會出現在人體的頭部、皮膚肩背部。”
“而周院長的膝蓋本來就受過傷,除了可能性比較低的幻痛,大概率是膝蓋承接住她的心理壓力。”
兩人想到了今天珍珍失蹤的事情,覺得這個推測比較靠譜。
楚複商點了點腕表,“也可能是小孩兒的事情刺激到院長了?”
雲浸點頭:“不排除這種情況。按理說細微的壓抑因子之所以最終會産生爆發力大的結果,除了累積壓抑源本身,刺激源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楚複商若有所思:“我找時間跟院長聊聊。”
說完,楚複商目光低垂,問雲浸:“你剛剛說的軀體化障礙,有時候是不是能證明,人的生理戰勝不了自己的心理?”
雲浸輕笑:“不。這個要分情況,那範圍可就很大了。但不管是哪種情況,我個人傾向于生理和心理這兩者是互補,彼此平衡的。”
楚複商沉默許久,問:“為什麼?”
雲浸:“因為人擁有獨一無二的理智。”
楚複商動了動唇:“若人做了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呢?”
雲浸頓了一下,視線迅速掃了一下楚複商,緩緩說:“那生理上和心理上會失衡,可這個人原本就知道這是不理智的,所以他可能會做些行動,将缺口補救,使兩者趨于平衡。”
楚複商的回複是一貫的不露聲色,雲浸沒能再從他的神情和語氣判斷,隻能繼續補充:“其實,可以狹義地理解‘生理’這個詞,它可以指身體,也能指受軀體指引生發的一系列個人行為。”
“聽起來很不錯,那是不是意味着人能做些類似于賒賬的事情?”
雲浸愣了一瞬,而後道:“這事沒有能不能,隻有想不想。”
“畢竟,人有記憶存續,這種收納式記憶會對自己的理智有影響,但不管如何,人都是有理智的,隻是動用程度的差别。”
良久,楚複商笑了笑,對雲浸說:“雲老師,你真有意思。”
許久後,雲浸離開了。
兩人分别時,楚複商就在身後看着雲浸的背影。
他這才發現,原來前面還有一株迎雪綻放的紅梅。
原來除了雲浸這抹難得的鮮活,這茫茫雪地裡,還有株顔色鮮豔的梅花。
此刻,真是不巧。
冷香不見,殘枝附雪。
她踩着一地的殘花,消失在他的視野。
楚複商踩着雲浸走過的路,慢慢地走着。
眼皮垂着,忽然在拐角處的雪地上看到一個大腸發圈,杏色的。
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
是雲浸的發圈。
不知道是在等它的主人回歸,還是試探着後來的人——撿還是不撿?
許是它的主人束發紮得不夠緊,在寒風的撩動下這發圈輕易地就易主了。
他定睛看了片刻,俯身撿起奶杏色的發圈。
柔軟的。
似乎還殘留着一抹獨屬于雲浸的冷香。
他看了片刻,擡腳繞出了有幸福利院,回到暖氣很足的車子裡。
司機得到指令,發動了車子,他最後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有幸福利院大門口的鋁合金大門兩側,放着兩大盆橘子樹。
橘子樹啊。
橘子樹。
原來,四年過去了,放的還是同一種東西。
他搖了搖頭,徹底收回目光。
隻是車子走着走着,他卻沒來由地感到車裡很悶。
細細感受下來,原來是一股巨大的孤寂和聚攏性的空落。
他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地想着。
明明這車,自己坐過很多次,除卻司機和助理,哪次不是孤身一人?
這次又有什麼不同呢?
是了,是不同的。
楚複商開了一點窗,叼着一根煙,煙霧缭繞,很快模糊了他的面容,卻模糊不了此時那雙冷漠的眼睛。
他揮開煙霧,回到了四年前的有幸福利院。
那年他21歲,讀大三。
他從大一時就開始和連策他們創業,他自己對電腦遊戲很感興趣,經常跟着連策他們開發遊戲程序、做遊戲策劃,他父親一開始也不知道這件事情。
後來他對父親布置的任務處理得不符合父親的預期,楚靖山抽絲剝繭得知了他“不務正業”去搗鼓遊戲這些東西。
曾經他很疑惑,按照父親這人慣有的商人決斷思維,怎麼會覺得遊戲行業是“不務正業”呢?後來他才明白,重點不是遊戲開發本身,重點是他沒有把繼承家族商業當成唯一的責任去履行。
他被迫退出後不久,連策和連珩也因連叔的事故而忙得抽不開身,最後隻能将工作室交給跟他們合作的朋友代理。
他記得當時楚靖山很生氣,就将文化企業部那邊新拟的慈善方案扔給他,将他打包扔到洛區的有幸福利院。
不負衆望,他将這次的慈善計劃做得很好。
在要離開的那一天下午,他父親派的助理開的車在大雪裡毫無預兆地熄火了,耽擱在路上。
他隻能等在福利院門口。
等得久了未免有些煩躁。
就在他擡手想看時間時,才猛地發覺自己的腕表消失了。
他記得很清楚,他早上還在自己的手腕上看到它。
那是自己已故的母親送他的成年禮物,就算他平素自诩冷靜,此時他也不可能做到理智相對。
此時正是午睡時間,除了保安室裡的保安,福利院裡很安靜。
他按照記憶原路來回尋找,皆無果。
不知道找了多久,他的雙手被凍得沒了知覺,他也感知不到,隻知道自己很心慌。
心髒膨脹着的酸痛和身體的僵硬讓他對外界感知有些衰弱。
他失魂落魄回到最初的位置,有幸福利院大門外左側橘子盆栽旁。
他想着,可以聯系院長讓她幫忙聯系義工去找,而在此之前,他的時間都被安排好了,等不到手表回來那刻。
這時,他聽到一道溫和的女聲,春水柔軟的語調,他聽到她用好聽的聲音問:“你好,請問這是你的手表嗎?”
觸摸到關鍵詞“手表”,他的視線被那人伸出的掌心上留存着的手表吸引住。
冷調銀色表帶,表盤裡有獨特的“LI”商标的标識,是母親的好友創立的奢侈品Logo。
他伸出被凍僵的右手,正想拿過,不料那人忽然收回手。
他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擡起頭。
撞入一雙純淨的桃花眸。
原來有人的眼睛和聲音一樣适配。
不知道為何,心髒那處的酸脹感死灰複燃。
女孩笑了一下,眼睛泛着很柔軟的笑意,她說:“你怎麼證明這是你的手表?”
他覺得女孩的眼裡聲裡私藏有一整個春天。
楚複商穩住急促的呼吸,低低地回答:“表殼背後,刻着小字‘商’,商品的‘商’。”
女孩笑容加深,再次伸出掌心:“是的,拿好了,免得再次丢失。”
“你在哪裡找到的?”
“院長辦公室不遠處的拐彎處。”
“謝謝。”或許是眼前的女孩身上的氣質太過幹淨純粹,他忍不住多說了一句,“我還以為會一直那麼倒黴。”
說完,他才感到懊悔,覺得自己的行為真是冒犯啊。
對陌生人瞎說什麼私事私情呢?
不料女孩隻是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一本正經地跟他說:“失而複得本身就是最大的幸運了,而你有着比最大的幸運更幸運的運氣,怎麼能說是‘倒黴’呢?”
他沒反應過來,有些愣愣地反問:“為什麼?”
為什麼是“更幸運”?
女孩指着他身後,說“看,這是‘有幸’福利院,在‘有幸’失而複得,豈不是幸上加幸?”
他跟着看過去。
那刻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好幸運。
他沒有心動過,所以那刻心跳失序的感知讓當時的他不能正确應對,沒來及留住人,她就走了。
後來,他才明白,他們是在“有幸”福利院大門外面相遇的,自是享受不了“有幸”這麼美好的祈禱和庇護。
不是“有幸”,何嘗不是一種不幸?
一支煙燃盡。
楚複商撚滅煙頭,攥緊手掌的發圈。
閉了閉眼。
對雲浸這樣的人心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每年都來有幸福利院,但每年皆未遇,興許真是命運使然。
他合該不幸。
擅自将人放到了心上,多年不敢忘,難怪他會覺得難受至極。
或許這是對他的懲罰吧。
也許很多東西都暗自标注了尋回籌碼,當年雲浸幫他找回了自己的腕表,作為交換的代價,卻也失了那幾年中同她再見的機會。
一得一失,原來都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