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開的暖氣很足,但還不夠,還不夠。
雲浸很畏寒,上次和連策去看了中醫,回來也遵從醫囑煎了幾副藥,可能是時間太短,她倒沒感覺有什麼效果,為此連策還去打聽了不少知名的中醫西醫,想下次帶她去看看,被雲浸拒絕了,她當時隻說再看一段時間。
隻要周圍的環境不是長期穩定的溫暖,她就會四肢冰涼,更甚時身體會發抖。
剛剛在外面待了會,現在乍然進到暖氣充足的屋子裡,前後反差太強烈,她的身體暫時還有些沒能完全适應,她極力克制着身體的不适,雙手放置在包下,握了握。
雲浸很輕地搖頭:“沒有必要。”
何望珠:“怎麼說?”
“我問了,您就會答?”這個“答”,也耐人尋味,何望珠聽懂了,這是覺得她不會真的全盤真實托出。
沒有再問,何望珠話鋒一轉,“你從哪得來的房間密碼?”
雲浸沒有正面回答,隻模棱兩可道:“若想這麼做,這應當也并非難事。”
何望珠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雲浸伸手從腿上的包裡拿出牛皮紙筆記本,眼神卻盯着何望珠沒變,她将本子推到桌上,旁邊的小茶杯也被本子擠開了一步,隻能往旁邊縮。
何望珠瞳孔驟然一縮,視線猛地從本子移到雲浸的臉上。
雲浸神色不變,很淡的笑意始終銜在嘴邊,眼底卻如一片冰凍的湖泊,幽深且不見底,最能藏匿一個人無止境的情緒。
何望珠這才發現,從雲浸進來開始,這場隐秘的交鋒就在以她為主導,她隻能被動地掙紮。
雲浸放在本子上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牛皮紙封面,開口:“錯了。我該叫您——姜絨。”
何望珠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她眼裡有種癫狂的癡态,帶着點不屑和厭惡,雲浸斂盡笑意,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何望珠自顧自笑了會,漸漸停下來。
她像是好奇,又像是嫉妒,問雲浸:“為什麼?為什麼呢?她身上有什麼,值得你為她做到這份上?你不該恨她嗎?你敢隻身前來,就沒提前調查好我身邊有些什麼人嗎?你就不怕,你會屍骨無存嗎?”
這個“她”是誰,彼此心知肚明。
恐吓的話語并不能讓何望珠如願看到面前人的恐懼,那雙同她相似的桃花眸裡很靜,靜到她感覺自己做的會是一場徒勞美夢。
她平生最恨這副神情,特别是這副神情還出現在跟那個人相似的眼中。
她們之間有着某種親緣關系,可這并不能令她心軟半分,相反,這激起了她内心的摧毀欲,她想雲浸為她所做的事感到後悔,承受多管閑事的代價,一點一點剝開令她痛苦的皮肉,看到時候,她還能不能如此這般,鎮定自若。
何望珠舔了舔堅硬的牙,興奮和從未消散的恨意在她腦中此消彼長。
雲浸拿開擱在筆記本上的手,對她一系列的問題避而不答,隻說:“您也說了,我既然敢隻身前來,就不會害怕你所謂的假設。”
何望珠嗤笑:“你還真是猖狂。”
雲浸意味不明:“彼此彼此。”
雲浸規矩地坐着,放在雙腿上的右手很輕地撫過左手的紅瑪瑙手串,嘴上笑意不變,“這日記本是你寄給我的吧。上面的字字句句是你寫的,你對虞令連家掌權人連屹有病态扭曲的感情,對其妻周棠湫有強烈的嫉妒心,你寄給我是想誤導我。”
何望珠神情難看,卻不以此為恥,雲浸繼續說:“誤導我這本日記和上面殘留的感情是我母親姜織的,你想将自己的惡果轉嫁給我母親姜織,嫁禍給你親生妹妹姜織,并以此挑起連家和我的矛盾,借刀殺人,讓我絆住連家兩位少爺,讓他們把心思分幾分到我身上,好方便背後之人操控。”
雲浸頓了下,嘴角怪異揚起,聲音淡淡:“方便楚家楚靖山,也就是連屹的好友,對連屹和他的公司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連屹的車禍和連赴科技公司内部的混亂。這些,皆離不開楚靖山毒手操控。”
當真相被平攤開,不含一絲自欺欺人和粉飾太平,何望珠自诩遊刃有餘的姿态霎時崩塌,一同塌陷的還有她内心的信念,寄希望于她合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合作夥伴楚靖山能在背後擺平一切的那種信念感。
何望珠臉色蒼白,雲浸步步緊逼:“我說的可曾有半分錯?”
何望珠攥緊藍色禮裙的布料,“雲小姐編故事的能力真是滴水不漏。”
不承認啊。
雲浸動了動,掏出包裡的東西,小心地打開皮革制的保護層,展開裡面的油畫。
她半真半假:“您身上的藍色太有故事感,我一時,看晃了神,我這也有這般好看的藍,邀你同看。”
姜織留下的油畫。
那是無形的刀,此刻刀出鞘,血和淚必得要見一個。
每張油畫上都有兩個小女孩,一個穿着藍色的碎花裙,一個穿着淺綠色的連衣裙。
何望珠猛地擡眼看她,她的頭有一陣刺痛,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重複的那個夢,粘膩的太陽,嘈雜的人聲,刀尖的冰冷與鈍痛,還有無休止的冰冷海水。
零碎而痛苦的畫面在此刻凝結,她還是無法将碎片粘合。
雲浸确定了,她一定沒見過這份“遺物”。
很早之前她的猜測在此刻得到了印證,她前後收到的兩份“遺物”,牛皮紙日記本和盒子裡的油畫,前者筆墨大肆描述的是連家連屹,後者卻是姜織的大學學長江尋勉。
有矛盾就有破解之法。
雲浸擔當解說員的工作,好心解釋:“這是姜織的作品。”
“這兩份禮物,您……是否滿意呢?”
又是姜織,姜織!
極力逃避的、令何望珠感到心理性厭惡的名字總是出現在她面前。
雲浸:“姜織,至死也沒忘記你,沒忘記她的姐姐姜絨。”
她加大火候,“而你——沒有倚仗的木偶人,不配得到姜織多年的念想,你隻是被楚靖山操控的沒有自己思想的……爛人一個。”
何望珠神情扭曲:“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們就沒有錯嗎?”
雲浸沒被激怒,“你把别人當靶子,殊不知你自己也是最好用的靶子。”
何望珠嘴硬:“那又如何,互利互惠罷了,多劃算的買賣呀。”
“你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說完,雲浸問:“剛才關于你和楚靖山的話,我說得可對?”
何望珠前傾着上半身,死死盯着雲浸,五官有些許扭曲,眼底袒露着戾氣:“是又怎麼樣?你們隻是我們的……手下敗将哈哈哈哈哈,愚蠢至極,你替姜織讨什麼所謂的公道呢?你覺得她會在乎你麼?她恨不得——你去死!”
見目的達到,雲浸不再多言:“正如你之言,那又怎麼樣?我并不是很在乎。”
隻是終究是見血不見淚。
好可惜,想見到的沒見到。
但沒關系,她可以另尋他招。
不限于一時的死局,就已經能成功一半。
隻是,希望她的連策不要怪她,不要怪她一時沖動,她隻是走一步看一步,不想努力毀于一旦。
微不可聞的低歎從雲浸喉間溢出,她看着面前刺目的藍,失真的人臉,露出個有點詭異的笑,“你就沒懷疑過,你現存的記憶,到底是真還是假嗎?”
雲浸承認,她在走一步險棋,她在孤注一擲,她在背水一戰。
曾經她很好奇,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也多次求問過姜家内部的一些人,最終隻有柳姨毫無保留地将所聞所見的當年事在她面前攤開。
姜絨和姜織五歲那年出去赴宴,路上被歹人挾持綁架,後來他們幾經尋找隻找到昏迷的姜織,沒找到姜絨,姜織醒來後發了幾天的高燒,清醒時隻說是姐姐為了保護她,将她藏起來,自己隻身引走歹人。
當時雲浸問柳姨:“為何姜家不将找了姜絨多年的消息擴散出去?”
柳姨隻是沉沉歎氣,道:“前幾年,很多人得知尋親的消息,很多渾水摸魚的人都來假冒是絨小姐……給了老爺和夫人希望,又讓他們失望,這實在是太痛苦了。
後來,就改為暗中尋找,這麼多年也沒有結果,其實我們都做好了絨小姐不在人世的心理準備……隻是夫人犯病時偶爾會不認,始終堅信着絨小姐還在,同時也将痛苦施加了些給四小姐,磋磨太多年,這段親緣就變成了孽緣。”
緩慢消散的畫面從模糊之境中重現,零零碎碎的記憶片段此刻又像苦水般朝她倒洩,何望珠固執地看着桌上攤開的油畫、旁邊那本重回她身邊的日記本。
她嘴唇略有顫抖,話語很堅定:“真與假,還重要嗎?我并不認為是假的。”她在内心一遍一遍重複,已經不重要了,她現在隻相信自己。
雲浸換種問法:“你怎麼沒回姜宅看看你的親人?”
何望珠此時倒顯出些孩子氣般的執着來:“他們也不在乎我。”
雲浸輕哂:“他們找過你的,你未必不知道吧?你敢說,你沒有一點的抗拒藏匿?”要不然雙向奔赴的尋找,怎麼會結不出一個善果?果真運氣就這麼差?不過是彼此有一方心底不純粹,不想相認罷了。
“姜家一直在找你。”
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到了她,何望珠情緒激烈:“是他們先抛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