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擇床的緣故,半夜,個春突然醒了。
窗外夜色黯然樹影森森,有幾縷虛幻缥缈的青煙被微風吹了進來,輕輕拂過臉頰,透着一股冰涼的陰寒之氣。
個春看着不斷缭繞飄散的青煙,想再入周公夢,頭腦卻越發清醒。身下陌生的闆床似乎是一種無形而沉重的壓力,緊緊貼着她,讓人想要掙脫。
個春起身端坐,下意識地朝旁邊伸手,忽而一頓,又緩緩收了回來。
夜靜徒添愁,她想起了師父。
十幾載的教導相伴,師父嘉獎她時的微笑,擔心她時的焦慮,厲訓她時的怒意,擁抱她時憂傷,無數多幕的畫面,都化作那夜他卧在床上緊執她手時的諄諄告誡以及最後回望他時那眼底的一絲不舍。
她還記得那夜的月亮也像今天這般晦明晦暗,記得觀中禁區的那條小路,那些隐藏在曼玲花下的荊棘像是野獸的利齒,她明明想要沖開周身的黑暗,當頭頂上掠過一簇簇光明的火焰,當耳畔響起一聲聲熟悉的聲音,她隻能緊緊抱着劍,蜷縮在荊棘之下,承受着自以為堕入地獄的驚恐。
師父說,劍如吾命。師父說,劍如汝命。
如今劍丢了,她卻還活着。
如果師父知道,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忘了或者不敢再去想師父的容貌,因為離别的夜晚,隻有黑暗,她再也看不見他了。
個春輕輕歎了一聲,穿好鞋子,從床上下來。
推開室門,陰涼的溫度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白氏夫婦的小院落果真客室甚多,她因不想多走,便選在最外的一間住下。此時看着階下一條向後蜿蜒的小路,不知道在她住的屋子後面還排着多少間。個春一時起了頑心,便抱着數清客室的心态,走上了那條泛着白光的小路。
夜裡的山上比坊間要冷上幾許,個春沿着小路走,似乎越來越冷。
數到三十六的時候,個春忽而好奇萬柔心将朱烈安排到了何處。
對于朱烈突然的應承,她雖有不解,卻沒有深究。此刻想來,來時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為何他卻要接受萬柔心的提議在這裡留宿?他難道沒有看出來白石堅不歡迎的表情嗎?白談說有一女鬼,他們到的地方卻是一座亂墳崗。墳山深夜,獨坐屋内盼妻歸的男人。而盼回的妻子是如此地豔麗刺眼,一點也沒有已作他人婦的樸素,而且,她看朱烈的眼神,似乎熱辣得很。
經此細想,種種疑慮,個春隐約有些猜測。
沿着小路繼續走,輕叩每一間客室的門,直至第八十一間,室内才傳出一聲響動。
“朱烈。”
靜候片刻,室内複歸于平靜。
難道不是這一間?但個春感覺面前漆黑的小室内一定有誰。
叩叩叩,再輕輕擡手,連喊了兩聲後,依舊不見人來開門,個春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回去。剛走下石階,咕噜噜,一個事物跟着她滾了下來,盤旋一陣後躺在了腳邊。
她彎腰撿起來,觸感像是一個圓潤光滑的珠子,指腹揉轉,借着晦暗的月光,當看見剔透的珠子中那一點金琉璃似的瞳仁時,個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緊緊盯着身後的室門,厲聲道:“屋内妖孽,你若速速放手,我可饒你不死!”
過了一陣,漆黑的室内亮起一片光,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了,慘白的牆壁上赫然出現兩個影子,一坐一立,坐着的被捆在了椅子上,站着的手持長鞭,高高舉起再重重落在坐着的那人身上,然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個春正要走進去,牆壁上的人影突然一變,又出現另外一幅畫面。一人被鐵鍊吊着,下面是一盆熊熊烈火燃燒着的油鍋,旁邊的人影依舊身姿窈窕,拿着一把利刀,不顧吊着那人竭力的哭喊掙紮,一刀将那鐵繩砍斷——
畫面再轉,這是兩個卧床交疊的身影,輕晃慢搖的動作以及溢出室外的聲音,讓聽者本能地面紅耳赤。随着喘吟聲越發急促,下面那人突然長出兩隻巨大的翅膀,而上面那人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利剪,就要朝身下人紮去——
個春一聲厲喝箭步沖進室内,然而舉目四顧,竟然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