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廟會的盛狀并不僅僅是白日市集的繁華，晚上的河神遊街夜巡才是真正的看點。

這夜，街道燈火通明，随着“河神大人駕到”的喝唱由遠及近，原本擁擠的人群自發讓出一條開闊的道路。百姓恭敬地站在扮作蝦兵蟹将的清道小鬼們身後，虔誠翹首。

隻見十八開路神、十八開路鬼共三十六方相蹦跳着走在隊伍的前列，十六個赤膊壯漢分立四方，肩膀上扛着“井”字形圓柱，穩步其後。

擔架上一方漆紅梨花木闆，闆上托着一朵銅鼎般大小的紙制翠綠浪花，浪白邊際，圍繞遊龍、飛魚、神龜，一尊高約三丈的河神神像矗立在浪花之上。

神像身着綠綢金絲帝王服，一手抓風，一手握雲，頭戴飛龍銜珠金頂冠，額生三尺鹿角，目如銅鈴，口若簾洞，作怒吼狀，面目猙獰，叫人望而生畏。

緊随神像之後是十二傩神，甲作、胇胄、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随、錯斷、窮奇、騰根；四大神獸，朱雀、青龍、白虎、玄武；四大靈獸，麒麟、白矖、騰蛇、白澤；四值曆曹，值日、值月、值時、值年。再有，四方佛陀、八大菩薩、八大金剛、十八羅漢加持護法。再後則是各路妖鬼神魔，手舞足蹈，蹦跳怪叫。

直至隊尾，有約百數巡班小鬼，各着鬼紋陰服，人手一副陰曹刑具，或牽枯骨，或抛斷頭，或乘蛟龍，或騎魚獸；有約百數超渡彌僧，着黑白錯襟僧服，或持串珠，或托雲缽，或閉目誦經，或怒瞪厲喝。

最後，則是虔誠的信徒，各自安然殿後。

場面聲勢浩大，比神帝出巡還要壯觀。

毫無疑問，黃河河神在武蘭都衆生心中，堪比六界之主，掌控天地，主宰生死。

這熱鬧有序井然，叫人不敢有一絲破壞。衆人正認真專注地等待浩蕩走過的隊伍，這時十二傩神隊伍中的錯斷突然向密集的人群沖過來，紫黑色的頭顱随着頭角的生長不斷變大，青黃色的眼睛中噴散着濃黑的煙霧，黑煙所過之處人們瞬間化為灰燼。

衆人這才緩過神，驚叫着四處竄逃。

窮奇、騰根也尾随獸化食人，加入錯斷的饕餮盛宴。

混迹在人群的妖鬼再也顧不得形象，紛紛化出原形逃命。一時間，街巷充斥各路孤魂野鬼猙獰小妖，尖叫聲此起彼伏。猶如石投靜湖，哭喊聲波及方圓三十裡。

個春坐在南門城角的混沌攤上，正在琢磨白天東連跟她所說雙修的事情，忽然被刺耳的怪叫亂了思緒，微微皺了眉頭循聲望過去，隻見一大片紅紅綠綠的妖魂鬼怪，尖叫哭号着跑過來，為首的一隻，正是梅老闆的貼身随從。

那随從眼尖，立馬認出個春，沿路含過來的一包眼淚，頓時瀑布般湧了出來。

“道仙救命！”

十步遠時，那随從雙膝一軟，跪滑至個春跟前，抓着她的衣角往泉眼似的眼睛處抹，汩汩淚水落在地上劃出兩道濕漉漉的水迹，好不容易定型下來的人臉都哭亂了半邊，嘴巴與鼻子擠到一條線，一說話，倒着長的牙齒差點把鼻子咬下來。

“道仙道仙！它、它、它們把我主子抓住啦！要、要、要吃了他啊！快、快救命！”哎喲乖乖，話都說不利索了。

個春強忍嫌棄把衣袍從随從手裡扯出來，問：“誰抓了梅老闆？”

“是、是、是大傩神！”

“誰？”

“傩、傩、傩、傩神！”

不及個春細想，那些被傩神追得六神無主的衆妖鬼，見牽頭的随從朝一個小道士求救，也都蜂擁而來。鋪天蓋地的陰氣引起個春一陣陰寒，沉寂許久的斬芒劍也開始嗡嗡作響。

“都站住！”

個春抽出斬芒劍擋在跟前，沖在前面的小鬼們來不及停下來，紅紅綠綠的妖身一挨上斬芒劍，黑灰便成片落下，很快在個春腳旁壘了一堆。後面的小鬼見狀，更是吓得哭爹喊娘，進退不是，隻恨自己沒生出一條舌頭，自我了結好歹還能有個入世輪回……

“這這這……”随從吓傻了眼，也想離個春遠點，剛站起來，突然後背一波震耳聲浪，晃得人站不穩，伴随小鬼們刺耳的哭号，随從小鬼終究又趴回去，隻希望那堆鬼灰能把自己埋沒住。

大步踏來的錯斷環視一周，青黃色的眼睛攫住了個春的身影，瞳仁一縮，大聲喝道：“哪裡的小道士，浪費老子忒多食物！還不快滾！”說話間，幾股黑煙從它的鼻腔冒出來，立馬結果了就近的幾個小鬼。

“傩神饒命！傩神饒命！”衆小鬼見錯斷發怒，皆匍匐跪拜。

個春對神系認識淺薄，此刻才明白，這個醜陋的怪物，原來是神族的。

她不是扶貧護弱的正義之士，斬妖除魔也是她的本職。雖然她很不喜歡那個怪物說話的語氣，但細細想來，與它也無甚利害沖突。

個春朝錯斷深深看了一眼，收起斬芒劍，轉身準備離開。

“道、道、道仙……”鬼灰裡幽幽飄出一絲怯懦的哭腔，細密的水流也從鬼灰的濕紋間慢慢溢出來。

個春頓了頓，回望身後的小鬼，若在平日，光憑它們詭異的身形，各個都是能吓死人的惡煞，而此刻，它們怯怯地站在原地望着她，五顔六色的眼睛裡皆含着又盼又懼的淚光。猛獸之軀失怙之相，模樣甚是可笑……卻也有點可憐。

“它們，你要全殺？”

“這些都不夠老子塞牙縫！”錯斷狠狠瞪向個春，“你浪費老子的食物，要不是看在河神大人的面子上，連你也一起吞了！”

個春微微蹙眉：“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