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突然空落落的，他還沒來得及難過，待看到合照裡的那人時，瞳孔驟然緊縮，素來清透眼眸閃過了幾分狠戾。
那張臉哪怕燒成灰，他還是能認出來。
一切要從三百年前說起。
夜涼如水，星光閃爍，他們兩人并肩坐在書院屋頂的瓦片上，分享着新摘的甘蔗。
剛吃了一口，她從衣袖裡掏出一封信。
“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們遇到的那隻小貓妖，今日他來找我，丢下這信就跑了，裡面詩句看得我心煩，你幫我看看意思是什麼？”
她口中的小貓妖曾因靈力低微，被其他妖精欺辱，甚至被打回了原型，那天他們恰好經過，路見不平，壓不住怒火的她立刻出手相救。
莫名地，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蘇衍将信紙取出來，裡面的字清隽疏朗，待他看清信中内容，墨眸中隐隐似有洶湧暗流湧動，他握着信紙的手指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沉聲說道：“信中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有兩個意思。其一指戰場上共患難的兄弟，願意在戰場上同生共死。”
塗山初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戰場上的事情和我有什麼關系？”
他略微思索片刻，面不改色地胡扯道：“他興許是仰望你那日揍人的身姿，想和你結為異姓兄弟吧，畢竟那日你穿的是男裝。”
“你剛才不是說這句話還有别的意思嗎？”
“其二指的是情人間，他想牽着你的手，與你白頭偕老。”
“他在和我告白？”唇邊漾出一絲歡快的弧度，她的眼睛亮了亮。
“可是。你那日穿的是男裝，看起來明明像個少年，他卻說想和你攜手到老，興許是他有什麼斷袖之癖呢。”
“斷袖？”她重複了一下這個詞，然後咬了口甘蔗。
他耐心解釋道：“斷袖指的是，身為男子卻喜歡男子。”
“就是說他喜歡的人可能是男人？”她咀嚼着甘蔗，含糊不清地說道。
他不置可否。
對于這封信的内容，她似乎也沒太在意，而是繼續和手裡的甘蔗奮鬥着。
就這樣他搪塞過去了，他暗自松了口氣。
無足輕重的人她素來不會放在心上，過不了幾天她就會忘記那貓妖的出現。
誰知，那貓妖不知耍了什麼手段，竟然賴在了她身邊。
狐族的領地裡，他見到貓少年大搖大擺地從初夏的屋子裡出來，蘇衍望着他的眼神不帶一絲溫度。
“你怎麼會在這裡？”
“自然是初夏帶我回來的。現在我們的關系對彼此來說意義非凡，她每日都會抱着我，撫摸我，甚至晚上的時候需要我給她暖床。”
“不知羞恥！”
“呵，蘇兄是在嫉妒嗎？也是，不然為什麼要刻意誤導初夏，把我對她的喜歡說成其他？”
“……”
少年見他沉默不語，忽而牽起嘴角，給了他一抹挑釁意味十足的微笑：“哦，我懂了，一定是蘇兄覺得自己年老色衰，沒自信吧？”
蘇衍一時被激怒，揚手給了他一掌，誰知少年竟變成了貓咪，狠狠向後摔了出去。
“蘇衍！”身後傳來女子的怒斥聲。
原來少年掐準了初夏出現的時機故意激怒他，見他對他動手，就變回原型裝可憐。
蘇衍看着她把貓咪報回懷裡，小心翼翼地檢查着它身上新增的傷口，摸了摸它的頭。
随後，她擡眼看向他，平日裡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眸布滿了冷漠疏離，她寒聲道：“蘇衍，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對他能下如此狠手，我告訴你，我的貓咪隻能我來欺負。若是讓我發現還有下次，我也要揍你了。”
仿佛從那貓妖出現後，他們就漸漸疏遠了。
貓妖少年在她身邊陪伴了她百餘年時間，他安慰自己也許她對他沒有付出真心，隻是覺得好奇而已。
直到少年死了。
茫茫大雪中，她抱着那貓妖的屍體哭得撕心裂肺，甚至連尾巴都忘了藏起來。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她原來這麼喜歡這隻貓妖。
後來，她開始去不同的國家遊曆，兩人常常隔很久才聯系一次。
他的思緒被她的話扯了回來。
“你在想什麼？”
“我有些嫉妒他。”他脫口而出。
“嫉妒他？”她看了眼手機裡的合照，有些不明所以，“演員弟弟嗎？你嫉妒他做什麼？”
“……我們認識這麼久都沒照過合照。”他随意扯了個慌。
“這有什麼難的，滿足你。”
說完，塗山初夏調出了自拍模式，把他拉到綠樹旁，湊在他身邊，“咔咔”拍了幾張。
身邊來來往往的學生，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萦繞在兩人周圍，他的表情反而有些緊張了。
“你能不能稍微笑一笑？”塗山初夏伸出兩根手指，怼在在他嘴角處往上提了提。
因着她的動作，他恍惚間突然覺得，她和他最近的相處好像更親昵了，這麼想着，笑意也重新爬上了嘴角。
又連續照了十幾張，她才滿意地放下手機，把照片發給他。
⑦
仲夏已至，她在試衣鏡前看着自己在網上新買的連衣裙。
試衣鏡裡的女孩長發微卷，妝容精緻，一襲白色法式蕾絲連衣裙勾勒出她迷人的曲線。
她從卧室出來，剛好遇到在客廳喝水的他。
“你看我穿這條裙子好看嗎？”
她在他面前轉了個圈，裙擺如同花兒一般旋轉開。
眸子微微變幻，他點了點頭，如實答道：“很美。”
嫣紅的唇向上揚起，臉頰梨渦隐現，她心情不錯，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了。
望着她離去的背影，他有種要抓不住她的感覺，失落、惶恐、不安各種複雜的情緒紛紛湧了出來，将他的心壓得緩緩下沉。
腦海中不由自主開始胡思亂想，這些天她去學校的頻率越來越高，他知道她其實不是去找他的，而是去找劇組裡的那個孩子——那貓妖的轉世。
人真是貪心啊，當初她對他提出假成婚，他還暗自歡喜可以離她更近一些，可現在身處在這虛假的婚姻裡他卻無時無刻不在患得患失。他知道初夏想和誰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一開始她就和他約定好互不幹預彼此的生活。
但一想到她和别人在一起，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撕扯着，撕扯得血肉模糊。
塗山初夏出門轉了一圈，打卡了收藏的美食店，更新了自己的微博。下午回家的時候，房子裡空空蕩蕩，她也沒當回事，回卧室裡追劇去了。
直到夜幕降臨，臨睡前，她覺得今天似乎有什麼事還沒做，她仔細回想了一下，發現漏掉一件很重要的事。
和蘇衍牽手！
去他的書房和卧室轉了一圈，她才發現他還沒有回來。
這不成啊。斷簽一次手，努力毀所有，畢竟這也不能補簽。
她取出狐狸珠，靠着兩人的牽絆感應找到了蘇衍。
夜色無邊，摩天大樓四角閃爍着銀色的航空障礙燈，宛若古時的星光，蘇衍腳尖懸空點在大樓邊緣，看樣子在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她看見他這樣子，兀自搖了搖頭。現在又不是古代，到處都是攝像頭，他在這裝什麼深沉，萬一被拍下來，是想被抓去做研究嗎？
畢竟自打建國以後不許成精，他們這些妖精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她接近他的時候，夜風撲面而來，吹來了他身上的濃重酒氣。
看來他似乎喝醉了。
塗山初夏踮起腳尖輕巧飛到半空中，随後牽住了他的手，同他說道：“蘇衍，清醒一點。和我回家。”
蘇衍扭過頭，滿臉醉酒的紅暈，他可憐巴巴地望着她，看得她覺得自己是否做了什麼虧心事。
“你不是和那個孩子去約會了嗎？”
“什麼孩子？”她不想和他在半空飄着，徑自把他拉到了天台上。
“就是學校食堂裡碰見的那個孩子。我知道他是三百年前你那個死去的戀人。那孩子應該是他的轉世吧。”他回握着她的手，自顧自地說着。
戀人？什麼戀人？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仔細回想，三百年前，的确有個貓少年給她寫了情書，表示想做她的戀人。因蘇衍的誤導，她以為是少年想和她拜把子的斷袖，直到少年和她當面告白，她才知曉了他的心意。
“姐姐，我心悅于你。可以做你的戀人嗎？”少年一張俊臉漲的通紅，頭頂的貓耳朵也顫了顫。
“咦？原來你說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中的第二種含義啊。”
少年一愣，卻聽她繼續說道。
“可是抱歉，我喜歡的也是一隻狐狸，我不能答應你。”
少年的耳朵垂了下來，眼底也覆蓋了失望之色。隻是他想起什麼，重新牽起嘴角：“那既然做不了戀人，我可不可以做姐姐的靈寵？”
說罷，他變回了他的本體，一隻可可愛愛、黑白相間的奶牛貓。
其實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打回了原型，她當時就沒忍住對毛茸茸的他上下其手，撸了個遍。
而現在他又變回了原型……
塗山初夏本在猶豫，畢竟靈寵也是要對人家負責的。奶牛貓對她“喵嗚”一聲，緊接着把圓圓的腦袋貼在她的小腿上，輕輕蹭了蹭。
她一向對可愛的東西沒有抵抗力，這一蹭把腦海中的那根理智之弦蹭斷了。
就這樣，他以貓咪的形态和她回了狐族。
每天晚上，他都會變回貓咪給她暖被窩，然後趴在她床上睡覺。
他作為靈寵陪伴了她很久，直到一次她修行時不小心誤傷了睡眠中的他，再後來他的傷勢逐漸加重。在一個冬日死掉了，她對此還很是傷心。
說來，他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貓咪模樣，少數的時候是人形狀态，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少年的模樣已漸漸模糊。
不過，這和學校裡的什麼孩子有什麼關聯？
她把蘇衍帶回家，路上從他語無倫次的話語中她得知，他在校園裡看到了小貓妖的轉世。
“我真的很嫉妒那隻貓妖。”他眼眶通紅，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嫉妒他幹什麼？”說完這句話，塗山初夏忽而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好像上次給他看她和演員弟弟的合照，他們也說過類似的對話嗎？
可是這一次，他給了她截然不同的答案。
“嫉妒小貓妖能夠得到你的喜歡。”
雙手捧住了她的臉，蘇衍接着酒勁，狹長眼眸隐有淚光閃爍，他委委屈屈地說道：“可是我也喜歡你啊，從我們在書院讀書時就喜歡了，你為什麼不能也喜歡一下我呢？”
心怦怦然地跳着，空氣裡仿佛有缤紛花香萦繞着她，她不可置信睜大了雙眼，扯了扯嘴角，揚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我是誰？”
“你是初夏，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蘇衍離她越來越近，唇擦過她的發絲。然後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窩上，之後…就睡着了。
⑧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落地窗爬進了客廳，蘇衍從沙發上爬起來，頭痛欲裂。
他隐約記得昨天自己好像和她說了很多話，他徘徊在她門口許久，等到她房門打開的時候，他又瞬移至沙發上，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和她說早安。
塗山初夏淡淡地和他說了聲早安，然後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猶豫了許久，他終于下定決心，試探性地問道：“我昨天有沒有做什麼出格的舉動？”
“沒什麼，昨天你就是耍了場酒瘋。”她若無其事地說道，唇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地笑意，“然後和我告白了。”
蘇衍的身子微不可聞地一顫，他伫立着在原地，久久不語。
“怎麼？你說的是醉話？”笑意漸漸消失，她皺了皺眉頭，聲音似霜雪般寒冷。
他立刻解釋道：“不是，我喜歡你是真的。”
“那這些年為什麼你從來沒和我告白過，甚至都沒表現出來一丁點喜歡我的意思？”她徑直問出了她心底的疑惑。
“初夏，其實我一直渴望與你的關系更近一步。”
蘇衍垂下頭，扯了扯嘴角，低語呢喃：“可是我不敢冒險。我怕和你告白了，你會對我避之不及，怕我們兩個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的确是做不成朋友了。”她沉默片刻說道。
他的眸子暗淡下來，連唇邊的笑意都無法勉強維持。
“我們都已經成婚了。那就從情侶做起吧。”她踮起腳尖，扶住他的肩，極為快速地在他臉頰上留下了輕輕一吻。
不可置信的狂喜在眼中蔓延開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真、真的嗎？”
兩頰梨渦燦爛，塗山初夏捋了下頭發，笑着說：“其實我也喜歡你很久了，隻是看你一副清新寡欲的模樣，以為你對情愛這種事不感興趣的…”
回應她的，是他的吻，蘇衍低下頭，覆住了她柔軟的唇。她攬住他的脖頸，他環住她纖細的腰，唇與唇從最初單純的觸碰到一點點加深，唇舌間輾轉厮磨。
陽光絢爛傾斜下來，頑皮地灑在他們周身，他們的狐狸珠閃爍着耀眼的光亮，綿長的吻結束後，兩人對視着彼此，貼了貼額頭，而後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們兩個傻瓜浪費了幾百年的時間才在一起。
幸好，沒有錯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