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阿草,隻能是阿草,他在種植園裡吃了太多的苦,以至于覺得住在狗籠子裡不算苦。他也不可能殺死親自選的比格幼犬,因為那是條病狗,和阿草同籠的第一天就把他傳染了,狗沒力氣咬他,他沒力氣殺狗,他也不想殺狗。
挑狗時,他被打扮得像個小少爺,以為自己要過上好日子,于是他生出憐憫之心。
多可笑啊,他想救那條生病的比格。
重病的阿草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他隻知道有一天,給戲班子送飯的人和老狗說:籠子裡的兩條狗好像死了一條,你快去看看。
采生折割成功了,阿草就是活下來的那條狗。
沒有人說過:我隻是覺得人不應該被關在狗籠子裡。
從來沒有人說過。
阿草發瘋般啃咬前爪的腕關節,就算幼犬的牙不鋒利,他的力度也能把骨頭咬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公主問:“你怎麼了?”
阿草根本沒聽見。
直到這時,公主才發現她不知道阿草的名字,她大聲喊:“喂!你怎麼了?”
他什麼也聽不見,電流般的耳鳴聲從左耳貫穿到右耳,眼前的視野浮起一圈血色。那些人,媽媽、百八面、種植園的奴隸、班主、老狗、花瓶女孩閃回般一一出現在他面前,他們的臉不斷放大,然後扭曲,最後重新組合。雙手如果還在,他能把他們推開,但他是條狗,他隻能瘋狂地撕咬,瘋狂地撕咬,像銜尾之蛇,靠自我吞噬來否認存在。
然後他的嘴被抓住了。
“别咬了!”公主命令。
她一手攥住阿草的嘴筒,一手抓着他的前爪,将他半提在空中。
理智回籠,阿草的眼睛裡出現一絲歉意,公主把他放回地面。
“抱歉。”他說。
公主的手上全是他的口水和狗毛,她不着急洗手,而是凝重地看着阿草:“你怎麼了?”
“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不太開心。”
“是什麼事呢?”
阿草不說話,他低頭研究被啃得又秃又腫的腕關節,不敢看公主的眼睛。
“算了。”公主看出來他不想說,“你叫什麼名字?”
“阿草,叫我阿草。”他匆匆瞥了一眼公主的手,“很髒,去洗洗吧。”
公主笑了:“知道髒你還用口水塗床單?”
阿草低下頭,垂着耳朵夾着尾巴塌着眉骨,從下往上看她,露出下方的眼白。
公主笑得更大聲,笑完她說:“怎麼像做錯事一樣?”
“那些床品是珊瑚絨材質,本來就是給你準備的,因為我聽說珊瑚絨能讓小動物想起媽媽。”
阿草怔住了。
他突然問:“你好像不怕我,也不覺得我奇怪,如果我是什麼壞人,是個想殺你的刺客,你怎麼辦?”
“你不是,沒有刺客會在僞裝成狗後突然情緒失控,爆發出那麼強的恨意。”公主站起來到水池邊洗手。
她繼續說:“真正的刺客也逃不過進宮後的檢驗程序,那道程序我給你避開了,不過你要小心,不能暴露身份,尤其在丹瑪斯面前,他是内廷總管,是我母皇最信任的奴隸。”
“他是一隻吸血鬼,陪伴我母皇快300年了,年紀大了腦子也生鏽,你要小心……嘶,這個不能浪費。”
“怎麼了?”阿草往洗手台上跳。
“被你的牙劃破了一點。”公主捏住手指的傷口,用力擠出血珠。
阿草睜大眼睛,他從沒見過那樣的血,血珠晶瑩剔透,包裹着金色的粉末,粉末好似物質湮滅後的塵埃,在血珠中不斷流動,小小的血珠仿佛一個微觀世界。
“張嘴。”公主命令。
身體比大腦更快接收指令,阿草糊裡糊塗地張大嘴巴,血珠被公主塗抹在他的舌根,嘴筒再次被攥住。
很難形容是什麼感覺,那滴血珠完全沒有血腥味,它好像自帶熱量,在阿草的舌根上化開。他的心跳随之加速,前爪的腕關節處也跟着變熱。阿草掙脫公主的手,低頭去看爪子,爪子竟然不腫了。
皇室憑什麼是皇室?
當初的念頭再次席卷阿草的腦海,他盯着前爪猛看,覺得自己能給出問題的答案——因為神奇的黃金血脈。
他生出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他實在不明白公主把他買回來是為了什麼。
他是這麼想的,也這麼問了:“所以你買我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公主又在笑,好像被他逗得很開心,“我最初去寵物商店,是真的想買一條狗。”
阿草注視着公主金色的眼睛,暗中做了一個決定:那麼我來做一條狗應做的事。
她摸了摸阿草的頭:“你看,我覺得人不應該被關在狗籠子裡,别人不那麼覺得。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人被關在籠子裡,我對此無能為力,但你當時正好出現在我面前,我隻是做了我能做的事。”
“可你是公主呀。”阿草下意識反駁,“你是未來的女皇,你可以讓人們遵從你的意志。”
公主好笑地看着他:“我不喜歡飄着走路。”
阿草知道她想說什麼了,她作為皇室無法為所欲為,她不喜歡的事情也必須做,她在店裡蹲下都會被大臣唠叨,原來公主不是他想象中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小女孩。
公主突然問:“你當時在想什麼?”
“什麼想什麼?”阿草裝傻。
“寵物商店裡,你在想什麼?”
阿草試圖蒙混過關:“我在想媽媽。”
公主不語,隻是注視着阿草,阿草狼狽躲避她的視線:“我在想……貴族憑什麼是貴族,奴隸為什麼是奴隸。”
這是謊言,他隐瞞了最危險的想法,皇室憑什麼是皇室,他不敢說出來。
“實際上,我在去寵物商店的路上也在思考相似的問題。”公主垂下眼睫,陷入沉思,“有人告訴我,随着生産力的發展,奴隸制度早該和皇室一起自然消亡了。”
“我們的宇宙擁有多種文明,飛艇能航行在各個維度之間,發達的科技早已解決基本的生存問題。但是奴隸制和帝制卻保留至今,階級的差異大到恐怖,奴隸在其他階級眼中仿佛是另一個物種。”
“我猜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露出的神情和你當時的神情相似,但我最終沒有得到答案。”
阿草張大嘴巴,閉上,又張大嘴巴,又閉上,他震驚到麻木:“告訴你這些的是誰,他不怕死嗎?”
公主回答:“我父親說的。”
阿草徹底麻木了。同時,他的另一個疑問得到了答案。公主為什麼這麼“正常”,正常到不像一位公主,因為她父親或許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