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活兒幹完了,耳邊也清淨不少。
季月槐躺在榆木搖椅上,享受着冬日難得的太陽,聽着樹葉沙沙聲,迷迷糊糊的墜入了夢鄉。
記得藥堂中庭的空地上,也栽了這樣的大樹。
樹上隐居了不少小雀兒,雖見不着身影,叽叽喳喳的鳥鳴聲卻一直常相左右。
季月槐經常天不亮就爬起來,坐在門檻上,拖着下巴聽鳥鳴。
藥堂坐落在後山的竹林裡,清幽非常,很适合修養身心。
這時的他,剛剛結束了浮萍般漂泊的流浪生涯,在雁翎山莊招收弟子時,被宅心仁厚的藥堂當家許婆婆看中。
當時,許婆婆隻是來湊熱鬧,見這小孩兒雖穿着粗布衣裳,卻透着旁人沒有的靈氣,一雙杏仁眼清亮亮的,唇角微微上翹,總是笑笑的樣子,很讨喜。便俯身問道:“孩子,你多大了?”
季月槐看她一眼,揚起笑容,露出缺了的牙齒:“我九歲啦。”
許婆婆看這孩子小小瘦瘦的,平日肯定饑一頓飽一頓的,頓時心軟了。
“識字不識?可會寫一兩個字?”
季月槐聞言,用力點點頭,用小樹枝在土地上比劃,是個“九”字。
許婆婆越發喜歡他,已經拿定注意要收留他在藥堂,臨了但還是問了一嘴:“可知道什麼草藥醫理?”
季月槐其實不知道,但他很機靈地回憶起,某日在橋洞下取暖時,聽見赤腳醫生兜售草藥的叫賣聲,于是磕磕絆絆地說道。
“酸棗仁吃下肚,可以,可以……養心甯神。”
呦呵,是個機靈孩子。
許婆婆摸摸他的頭,牽起季月槐髒兮兮的手,把他給帶回了藥堂。不僅讓他吃了頓熱乎乎的飽飯,還給他換了身幹淨衣裳。
沐浴完,看着銅鏡裡白白淨淨的自己,季月槐愣了半天,心想,原來,雁翎山莊不全是壞人呀。
後來的日子,忙碌卻充實,每天煎藥熬藥,替弟子簡單包紮,閑下來就讀讀醫書,采采草藥,比起以往風餐露宿的日子,簡直是神仙過的了。
當然,并不是總是那麼一帆風順。
雁翎山莊的大管事有個胖兒子,每天神氣的不得了,走到哪裡都有人捧着護着,走路鼻孔朝天。
雖然他看什麼都不大順眼,但他看季月槐,卻是十二分的不順眼。
原因有三。
第一,季月槐長得白,長得太秀氣,沒有絲毫男人應有的陽剛之氣。
第二,膳房的小貓隻跟他親近,翻着肚皮打滾,看到自己就隻會喵喵叫着逃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的姐姐特别特别喜歡這小子,有一次,他曾偷聽到姐姐笑着同姐夫講,以後的孩子像小月槐那樣就好了,機靈标緻心眼又好,自己肯定稀罕的不得了。
于是,他便常常找季月槐麻煩,先是故意打翻曬滿藥材的竹黃匾,又是趁人家路過時,藏在假山後,故意伸腳絆一下。
其實季月槐早就發現,這位小胖子不喜歡自己,但礙于自己是寄人籬下,且怕給許婆婆帶來麻煩,于是對那些使壞的小手段,權當看不見。
但無奈,小胖在這方面格外锲而不舍,就非得看見季月槐撇嘴哭不可。
這天,小胖見季月槐背了一大簍子草藥,就又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哼哧哼哧地搬了塊大石頭,打算偷偷放進背簍裡,讓季月槐一屁股坐地上去。
于是,他在亭子旁的小溪裡擡上來塊濕漉漉的,蹑手蹑腳地就想往裡放。
“哎呦!”
隻聽啪的一聲,小胖的手腕子痛到發麻,他慘叫一聲,石頭重重落地,恰巧就砸到了自己腳上。
他痛的在地上打滾,邊滾邊喊:“哪個膽大包天的敢打我?我讓我爹……”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小胖面露驚恐:
“三,三少爺?”
季月槐也聽見聲響,連忙轉身,卻隻見沉默着打滾的小胖,還有聞聲趕來的大管事,還有——
站在八角亭裡,眼神冷冰冰的男孩兒。
男孩的年紀與自己相仿,氣質斐然,手握一把黑漆漆的木刀。
小胖見自己爹來了,像有靠山似的,一骨碌爬起來,極小聲地躲在爹後面嘀嘀咕咕:“爹不疼娘不愛,還練了本廢刀法,有什麼可得意的……”
大管事聽自家孽子如此口出狂言,啪地一巴掌拍在兒子的後腦勺,厲聲斥責:“你這不孝子,成天惹事生非,還不快跟三少爺賠不是?!”
“三少爺,您千萬别跟——欸?”
八角亭裡空蕩蕩的,三少爺早就走了。
大管事悻悻然不吱聲了,擰着兒子的耳朵就往回拎,恨鐵不成鋼道:“祖宗,你想害死你爹是不是,禁足一個月再說,再抄十篇道德經,晚上的雞湯也别喝了啃點饅頭得了……”
季月槐全程被當空氣忽略,也不惱,隻是認真地看着三少爺離開的背影,心想,這也是個好人。
來雁翎山莊這麼多天,季月槐第一次産生了想親近某人的想法。
事實上,季月槐一直在刻意不和山莊裡的衆人産生交集,因為他來這兒,并不真的是為了謀口飯吃的,而且,他是不會呆在這裡一輩子的,總有一天會離開。
他那天鑽到人群裡去看招收弟子,其實是想提前打探打探,等過幾年自己長高了,就也去參加選拔,被許婆婆給看中,完全是意外之喜。
*
半月後,季月槐在藥堂打下手時,無意中聽見了前來取藥的小弟子們在竊竊私語,說是三少爺頂撞老莊主,被罰跪祠堂了。
于是,當晚。
季月槐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隐蔽地站在樹梢,遠眺觀察着祠堂門口:隻有大門口站着兩個神色疲倦的侍衛,其他幾處的早已退下。
下一秒,他腳尖輕點,借力躍起,翻過宗祠的院牆,輕盈地落在屋頂青瓦上,伸出手悄悄推開了檻窗。
霎時間,素淨的月光流淌進了屋子裡,照亮了幽靜昏暗的祠堂。
三少爺靜靜地跪在牌位前,背脊挺得筆直。
就自己一個人在這,還跪得直挺挺的,太實誠了吧。
季月槐在心裡默默揶揄他。
盡管開窗聲音很輕,但三少爺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猛地擡頭看向檻窗,一手按在了腰側的長刀上。
“什麼人?”
少年稚嫩的嗓音中帶着隐隐的沙啞和疲憊,他跪在祠堂,已經好幾個時辰滴水未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