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厭憎他們自己虧待了的人?
冷淪靳努力描繪那個人作為一個領袖的堅定、可靠、果敢、八面玲珑、說一不二,但他不會忽略那是一個人——他不會忽略雷伯恩作為一個人的存在,或者忘記所謂道德世界對他的影響。
他的左手邊是潛入花園的暗門,右手邊是松軟的草地,帶來一個迷暈的活物、毀屍滅迹都不是難事。
冷淪靳丢開裝模作樣的手杖,赤色的血石高速飛旋,往兩側扒開大片黃土,轟隆的雷聲降下,一隻戴着婚戒的手緩緩露出,接着是女人的胳膊、肩膀、胸脯……在冷淪靳周圍,種種活生生的事實靜默無聲地勾畫出了一個完整而悠遠的畫面。
阿紮布的土路也是土路,除了土質差點,跟沃倫郡沒什麼兩樣,坎甯握着一把沾了血的槍,搖搖晃晃走在鄉間,泥濘的石階被沖刷了個幹淨,淋雨的耗子叽叽叫着,他低下頭,猛然抓起一隻吸幹了它的血。
兩個推車的人從一條巷子趟水出來,車上是一具蓋着黑布的屍體,一個人見了他,說:“别往裡走了,裡面有鼠疫,朝我們出去的地方走。”
誰在乎?
坎甯擡腿往裡走,沒留神滑了一跤,在後面推車的人走了十來步,轉頭看了一眼,難以置信地問另一個人:“他進去了?”
鄉下巷子很窄,大門擠兌着大門,中間隻隔一個垃圾箱,濃烈的酸臭味兒從裡面冒出來,那是幾個禮拜、幾個月沒收才能醞釀出來的化學殺傷劑,比實驗室裡專家的配比還要強悍。
得病死的屍體密密匝匝,散亂無序,連“排隊”都不會,不禁讓人覺得地底下的死人一定也是你推我搡。
周圍的一切都是寂寂、寂寂的,一個小女孩在大街上哭媽媽,看見坎甯,滿臉淚痕地抱住他。
坎甯摸了摸她的頭,順着散開的小辮子,捏住她的後頸,正要下口,一根手杖堵住了他的嘴。
“你想對一個孩子下手?你還有點良知嗎?”雷伯恩一把拉過女孩,護到懷裡,“你是不是有病沒去治,請你來你不來,非偷偷跑來。賤不賤?”
說着,雷伯恩松開捂住女孩耳朵的手,柔聲安撫了幾句,拍了拍她的背,讓她趕緊跑走。
坎甯暴起而上:“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是你……是你害我下地獄的!我的一切都破産了,我什麼都沒了!”
雷伯恩一根手杖頂住坎甯,面無表情地制住他往前,說:“不是我。”
“你騙我!你還在騙我!是你,是你夜裡潛進來吸了我的血,把我變成了吸血鬼!也是你,放出手下攪得沃倫郡周圍不得安生!還是你,拿我當餌,樹立你對志大才疏的蠢貨網開一面的高大人設,你裝什麼無辜?!”坎甯明亮的眼睛裡淬出刺骨的刻毒,一把折斷那根手杖,不解恨地拿起手裡半根在嘴裡嚼,仿佛吞咽的是雷伯恩的血肉,“大慈善家,大哲學家,你護着那個孩子,真是可笑,你對我們這些人都不管不問,還會擔心一個孩子?阿紮布的人死在你旁邊的時候,你還在說說笑笑喝着威士忌呢,你又有多高貴?你哪兒來的優越感?不管我多麼頻繁地殺人,我起碼從沒對着死亡大笑過!”
雷伯恩靜靜地看着他。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人心面目全非的樣子比人臉要可怖千萬倍。
“你以前還大言不慚地跟我說你要自由?誰不想要自由?我也想要自由啊,你給我了嗎!你得不到自由是活該!你被血印折磨也是活該!我像個傻子、瘋子,相信你像上帝一樣能拯救我!你是踩着無數人鮮血走出來的,身上的血腥味過幾百年才能消散?!”
一道閃電擦亮了夜空,雨勢倏忽變大,除了坎甯劇烈的喘氣聲,指控無從回應。
雷伯恩自嘲似地順着眉骨往中間輕輕一撚,少見地苦笑兩聲:“你不光謊話連篇,還講得有聲有色,我甘拜下風。”
坎甯狂笑:“得你真傳,我還差了點兒。”
“少陰陽怪氣,你是不是太軟弱了,才單方面以炫耀痛苦為榮?”雷伯恩說,“七年前,我隻跟你簽了一份任職協議,裡面哪一條寫着我可以自作主張把你變成血族了?阿爾文做的破事,你按頭給我,坎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阿紮布下的雨是不是你腦子裝不完的水?”
“别他媽推卸責任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你做得還少嗎?”
“這幾年你變了很多,畏首畏尾、愛慕虛榮、膽小怕事、自我鑽營,覺得被逼無奈,喜歡狗急跳牆,除了自己誰也不愛,為了照顧自己可憐的自尊心,會毫無憐惜地槍殺所有人……”雷伯恩細細打量了坎甯一番,視線落到那把小手槍上,“你還殺了你的妻子,因為你那天沒有殺了我。”
滿腔的仇和恨煎熬着坎甯,他的頭發根根豎起,溫文爾雅慣了的人着起火來,竟然是一頭暴怒的獅子,他舉着手槍狂摁扳機:“你錯了、你錯了,就是你錯了!雷伯恩,你才是所有事情的禍端!不然我的溫柔去哪了,我的斯文去哪了?全是你的錯!你這個異化的怪物,你怎麼沒死在黑市?洛克伍德怎麼沒殺了你,你怎麼還活着?你去死啊——”
雷伯恩用剩下的半截手杖打開飛來的子彈,沒還手一次。
這時,一條黃狗從夾道裡跑出來,餓得嗚嗚叫,子彈無眼,射穿了它的前腿,它疼得叉倒在地,吱哇亂叫,緊接着,更多子彈舔着血味兒飛向獵物,雷伯恩擡手放出血蝙蝠,然而晚了,黃狗連叫都沒叫一聲,頭一歪,死了。
心髒中央,一朵小小的血花蜿蜒長大,在暴雨中盛開。
坎甯嘶吼着撲上來,雷伯恩把他扇倒在地:“我給了你很多次機會,你給臉不要臉?”
坎甯趴在泥水裡,嗆出幾口血沫,癫狂地吼道:“死的不該是狗,是人!是鬼!”
雷伯恩離開的背影一頓,深深呼出口氣:“我今晚見到的是一位朋友,對嗎?”
喧嘩的雨中,坎甯暢快淋漓地謾罵,罵完又哭,哭完又捶地大笑。
“沒有我,你18歲那年沒那麼快查到黑市!你害怕、難受,打那之後再也不敢踏進裡面一步,果然是老天有眼,報應不爽!”
“你那麼愛投機倒把、羅織陷阱,我真該多給你找點事做,省得你有時間去禍害别人!雷伯恩,你把圍在你身邊的人全推進墳坑了,你把别人全害死了,做人做鬼活到這地步,你他媽真是隻可憐蟲,誰還愛你?!”
“我等你死了的那天!”
那個人一停不停,像個耳目閉塞的聾子,看上去什麼也沒聽見,又好像什麼也聽見了。
走到一處拐角,雷伯恩身體晃了晃,跪地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