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托是在坎甯上任第二年被招進府中的。
起初一切還好,那位遠在千裡之外的公爵雖說是個血族,卻不跟别的族人一樣嗜殺嗜虐,對費城這片管得松快,從不眼高于頂地亂發一些擾民令,也不熱衷于“微服私訪”,留給這片土地足夠的自治權和立法權,閑得沒事想起來才溜溜達達來逛兩圈,不過也多少習了些古人真傳,講究“三過家門而不入”,或許是為了避免麻煩,或許是怕鋪張浪費,絕大多數時候,隻是看看。
有幾次,這位公爵心血來潮踏進了府邸,男爵百般熱情,張羅他去置備酒桌,公爵揮手一攔,說吃膩了山珍海味,一點黑啤酒就行——黑啤酒是沃倫郡最便宜的一類酒,在旅店,過路的客人嫌别的價錢貴,口又渴,迫于無奈才會點一瓶這個。
奧斯托常常覺得,這位公爵确乎很善解人意,又喜歡成事不說。
在費城如今這個工業大城裡,沃倫郡不是個有前景的好地段,但在幾百年前,在那個高樓不曾林立、王位還在閃光的“舊社會”,這裡是名下無虛的封建核心區,人口密集、土地衆多、思想固化、族政結合,熟人關系維系一方運作,方便統轄和征稅不說,哪怕過些年形勢一轉,資本突圍、封建衰微,但凡政治敏感度沒掉到地平線以下,風勁弓鳴,随着風向“自褪長袍”再來個“華麗轉身”都是件順手牽羊的事,加之兩河蜿蜒而過,多少地主、爵士擠破了頭想博一塊“戰略高地”,雷伯恩親自起筆,連上十二封推薦信,給坎甯加了一頂“高帽”,封授狀一下,甚至有人夜裡來搶。
想到這兒,奧斯托歎了口氣。
可惜人的想法與時尚同理,一直是變幻莫測、實時更新,時代巨輪巍巍向前,有人大造風車,有人拆牆又築牆。
忘了具體哪一天,坎甯與雷伯恩之間的關系肉眼可見地微妙起來,餐桌上,坎甯夫人偶然提及那個名字,男爵的臉色會随之一變,久而久之,很多事都發生了細枝末節的變化,諸如夫人愈發懶起、先生常閉門不出、書房裡的事務堆積成山、方圓百裡無農家家畜等等,府裡的仆人個個心照不宣,把嘴密封成了瓷罐,遇事三緘其口,像一個個會做事的死物。
而他們所處的這座受天意詛咒的房子,也像主人一樣,變得外表陰沉、門窗緊閉。
某天奧斯托辦事回來,看見二樓的百葉窗開着,倍感稀奇——以往出現這種情況,總會有一個仆人探着頭驚恐地關上窗,再像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多見一會兒外面的陽光,人會随着水汽一同蒸發掉。
什麼時候開始,他活着的地方也像煉獄般無常?
暴雨垂落,打濕了冷淪靳的聲音:“所以你跑了?”
“大人,人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吧。”奧斯托諷刺又悲涼地說,“要不是我撞破了那件醜事,坎甯想殺人滅口,憑我的性子,估計會繼續待下去。”
記得那也是一個雨夜,隻不過雨是後半夜落下來的,前半夜他聽到兩道聲音互道晚安,腳踩樓梯的吱嘎聲淺淺響起,軟皮鞋下樓,高跟鞋上樓。
“去準備一輛馬車,十分鐘後我要出門。”
半夜十一點鐘,奧斯托驚訝于坎甯這個匪夷所思的命令,卻不敢不從,十分鐘後,奧斯托候在馬車旁,坎甯背着個重物上了馬車,指揮他駛向現在這幢别墅。
“您還在聽嗎,大人?”
雷雨在繼續,他們都沒打傘,冷淪靳神思遊走,思維纏繞纏繞,居然跳轉到了一件毫不相幹的事:他今天出門帶傘了嗎,雨天身體會不會發冷……
冷淪靳幹咳了一聲:“在,你接着說。”
奧斯托回憶着:“當時刮的是西北風,我記得很清楚,帽子上的絲帶一直往東南飄,飄得我左眼皮很癢……我沒想過那是一個那麼難熬的夜晚……”
雷聲和雨點聲越來越大時,天地氤氲在水藍色的世界裡,他如同夢裡看花,所有人和物都變得飄忽不定、氣象萬千,忽然,一聲刺耳的槍響把他叫醒,緊接着是凄厲的叫聲、呻吟,混雜在雨裡、風裡,吓得他幾乎要跳起來。
在一陣頭暈眼花中,他聽見有人在拼死求救,十分諷刺的是,幾分鐘過去了,一遠一近兩個男人無一動作。
“最後那一聲喊得比之前都要長,拖到後面越來越弱,漸漸變成了小牛犢或小狗崽出生時發出的嗚嗚聲,那時候我整個人是木的,雨水大滴大滴往我額頭上、臉上、鼻子上掉,我用手去擦,感覺抹到的不是水,是一種比水還濕哒哒、黏糊糊的東西,它冒着血腥氣……”
毫無疑問,坎甯殺人了,死者是他心愛的妻子。
“我不久前聽到的那聲槍響是射向她的……我視力很好,我視力太好了,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視力那麼好……隔得那麼遠,我藏在柱子後面,還下着雨……她的喉嚨被子彈打穿了,傷口在冒血,胸口還插着一把廚房用的菜刀,刀面全沒進去了……她已經沒救了,坎甯一直等着她咽最後一口氣……很可怕,是不是?”
冷淪靳:“什麼?死人嗎?”
不知為何,奧斯托忽然一陣哽咽,忍不住抽泣起來。
人死如燈滅,它讓一切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坎甯夫人死了,生前笑靥如花,死時卻沒了人樣——如果當晚他的身份不是管家,恐怕很難相信她曾經在世上走了一遭,也很難相信幾年前他們夫妻恩愛、生活美滿,一個在田野上、在丈夫眼裡撒歡的女人,手裡還放着風筝。
後面奧斯托呆滞地講完了自己如何從警覺的坎甯手底下溜走、如何在藤加蒂爾落戶、如何躲過政府追查,冷淪靳一一聽完,說:“好了,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當這次談話是你最後一次叙述這段經曆吧,難過的事誰也不想再提,除了寬慰你‘時間和沉默會撫平一切’,我能做的隻有不把你的行蹤和真實身份告密給費城政府。但有一點,奧斯托先生,你是這個舞台的‘幕後人員’,事有牽扯、錢有分贓,我的承諾不能為你日後酣眠作擔保,要想不吃牢飯,得把嘴關嚴。”
“我明白……”
冷淪靳擺擺手:“行了你去吧,今晚雨不小,我會派人送你。晚安,祝你有個好夢。”
奧斯托失魂落魄地鞠了個躬,拖着沉重的雙腿離開了。
雨還在下,肖故在前邊引路,走着走着,奧斯托鬼使神差回頭望了一眼。
這是個突發奇想又自然而然的舉動,他也沒想明白為什麼。
暴雨沖刷着地表,花園裡隻剩下一個人,雨幕裡,那個人朝樹走了兩步。
這人……是要在大雨天感悟人生嗎?
冷淪靳頂着能把人澆滅的大雨,來到那棵梧桐樹下。
坎甯不清楚雷伯恩把這塊地給了他,在這裡做下殺妻案,無非想抓一隻公爵的“小辮兒”,栽贓嫁禍。
這個受雷伯恩照拂的人前期忠心不二,與恩人同心同德,連府裡的管家、下人都能從中編撰出幾則勸善佳話,後來半道轉種成了血族,連腦子也一起轉沒了,對身邊人疏離冷淡,對雷伯恩更是失恭失敬,幾年來“玩忽職守”“抱殘守缺”,有朝一日不知受了哪門子刺激,決計不再繞彎子,借了資本起義軍和“約蘭環線”的東風,因勢導利,鬧得雷伯恩不得不趕來“懷柔”,之後機關算盡,巴不得公爵的馬車在某天側翻進崖口,傷重英年早逝。
人心到底是怎麼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