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荊走到檐下。他看見宮人為神宗撐着一把傘,正走過雕梁畫棟,走過朱紅的牆。那一把傘的傘面明黃,散發着綢緞一般柔和的光芒,雪在上面堆積,氤氲出水墨花卉的紋樣。
後人寫他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是有一定道理的。
“冷嗎?”神宗看見新荊在檐下,讓宮人退下,笑道,“朕路上耽擱了一會。”
新荊搖頭。這兒背山靠水,是皇帝夏秋時候賞景的地方。面前倒是有長桌,桌上還有筆墨紙硯,神宗知道這位年輕的臣子對上回的事多少有了些陰影,便沒再讓他進屋裡去,安排人沏了熱茶,在這兒臨水坐下了。
“朕路上見到了岐王。”神宗将茶杯放在手邊,輕輕轉過一個角度,将上面的瓷畫牡丹旋着看了一整圈。“岐王希望朕能聽聽身邊人的意見,聽聽百姓的呼聲。”
岐王趙颢。新荊倒是知道這個人。後世編排王雱,說他身體不行滿足不了妻子,妻子就與神宗的弟弟趙颢好上了。
故事是假的,趙颢則是真的,岐王趙颢對神宗趙顼的威脅也是真的。王安石曾因為高太後溺愛趙颢上過書,呂誨借機彈劾王安石,一口氣整了十大罪狀,說王安石慢上無禮、好名欲進、要君取名、用情罔公、徇私報怨、怙勢招權、專威害政、淩铄同列、朋比為奸、動搖天下——陣勢不小,把王安石看得都一愣。
“陛下更改法制,是為天下百姓。”新荊想了想,道,“而變法的人,并不是每一個都光風霁月。如果說岐王聽到了百姓的呼聲,那這呼聲正好能夠引導變法進一步優化。”
神宗忍不住就想笑。這話如果是前幾次聽見,他會覺得新荊又在内涵王安石有問題。不過他現在決定聽他多說兩句。
“朕聽說卿和呂惠卿曾有過争執。”神宗看着面前的人,“你們條例司不應該挺團結的嗎?”
“是臣太過着急,争辯了幾句……”
“卿不是太過着急。”神宗道,“而是想得太多。但這也是好事。”
“王安石一心在變法,太後和朕的兄弟竭力反對,以司馬光的身份,為了遏制呂惠卿,竟也能夠在朝堂上和他争執不下……”神宗緩緩道,“朕希望至少在你們條例司内部,别出現太大的矛盾。”
新荊聽出了一絲異樣。他忍不住擡起頭,結果正對上皇帝的視線。
“陛下?”
“如果真的出現了呢?”神宗凝視着他,道,“如果新舊之間,宮廷内外,朝堂上下,所有人在互相诘難,卿當如何?”
新荊愣了一會。
如果這話是問的王安石,北宋熙甯初年王安石的真實想法,将會是無論多麼艱難,也會把變法推進下去。但這意味着皇帝處境艱難、自身難保。而這種混亂局面下的自身難保,也是上一世神宗逐漸收回權力的原因之一。
“臣……”新荊道,“臣願與陛下共進退。”
好。神宗心道,好。
新荊内心有些沉重。他現在被迫着做出了承諾,那麼未來他不再隸屬于舊黨或者新黨,而将是屬于皇帝。這又是一個嶄新的變數,他會跟皇帝走得更近,這一刻起他不再是王安石安排在皇帝身邊的新黨,而成了一個在新黨内部工作的皇帝近臣。
神宗回到廊邊的桌前。那裡有筆墨和印泥,都是他用過的東西。
新荊看着神宗取了一枚印章回來。皇帝捉住他左手,将袖口堆疊的衣服推了上去,露出半截手臂。
“陛下?!——”
“這是朕的私印。”神宗将印端正地蓋在新荊手腕上方三指,沒讓他掙脫。“先給你做個記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