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汴京城外西側,有兩座禦苑南北相對,北為金明池,南為瓊林苑。苑東南有一座高幾十丈的假山,山上亭台樓閣,山下錦石鋪路,岸柳擁池,碧波生輝。
唐朝時期,新科進士及第後在曲江舉行曲江宴,池南有紫雲樓、西側有杏園、慈恩寺,每年集宴,奏樂泛舟,熱鬧非凡。新進士們于“曲江宴”後,會移飲西鄰的杏園,推選同榜中最年輕俊美的兩位為“兩街探花使”,也就是“探花郎”,騎馬遍遊當地名園采摘名花。屆時“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幾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揀選東床,車馬填塞,莫可彈述”(*王定保《唐摭言·散序》),歡飲達旦,熱鬧非凡。
北宋的瓊林宴便是宋時的“曲江宴”,但不再是兩名“探花郎”摘花,而是由皇帝禦賜所有進士金花,進士從東華門外的天街騎馬簪花遊街,在衆人矚目下進入瓊林苑中赴宴。形式上較唐朝時期拘謹了些,但因為如今三年才開一次科舉,受矚目的程度反而上升了。
北宋時期簪花不分男女老幼,但也有個别不喜歡的。司馬光當年進士及第,拿着那朵花就覺得别扭,但還是“君賜也,不可違也,乃簪一花”,甚是勉強,好像他是去遭罪的。
蔡卞曾與親友談起這則故事。進士的簪花遊街是一種殊榮,也是一種權利;當擁有了一種權利的人開始談論這種權利的好壞,那麼他/她就已經遠離了那些尚未得到權利的普通人。——當司馬光想表達他自己的清貴時,他已經無需再去關注那些未獲殊榮的普通百姓的看法了。
從他接到禦賜之花的時刻開始,他已經不再是普通人。
殿試之前,彙集汴京的士子們為了讓自己筆下文章緊跟形勢,都費了大力氣去搜集、研究這段時間,尤其是近三個月以來的政事。呂惠卿和司馬光關于青苗的辯論也在其中,當司馬光提出青苗法存在強行攤派時,呂惠卿反駁“青苗法,願取則與之,不願不強也”,司馬光的回應是“愚民知取債之利,不知還債之害”。
——愚民隻知道借債的好處,不知道還債的危害。
司馬光如今已有官身,自然不會将自己列入愚民。隻是不知道在他通過考試之前,尚且是個普通讀書人的時候,是否也會被其他的官員看作愚民。
……
蔡卞看着手裡的金花。禦賜之花不是鮮花,而是名匠做的絨絹花。絹為花,綢為葉,金絲紗絨為花心,百般匠心,彙為一朵。他看向蔡京,兄長蔡京已經簪好,容貌端正,神色如常。
蔡卞笑了笑,将花也簪到自己頭上,然後踩磴上馬。宮廷鼓樂開路,三百多進士從宣德門秩序而出,外面人聲鼎沸,像是過年一般熱鬧,歡呼雀躍,沿途飛彩落花,确實是無上的榮光。
蔡卞感覺自己無法真正融入這個氛圍。他在被一種特殊的情緒拉扯,一端是身為讀書人一躍龍門後的昂揚,是被尊重的喜悅,是司馬光式的清貴與端莊;另一端則是一種年輕人的銳氣與懊惱。
他正接受着得勝歸來的戰士們也不曾體會過的榮耀。而大宋已經多年沒有感受過勝利的滋味了。這多少是有些詭異的。
新科進士們從宣德門進禦街,然後騎馬在州橋前西行過鄭門、新鄭門,至金明池前,入池畔瓊林苑。此時幾百人穿過護衛後下馬步行,進入這座皇家園林。
沸騰的人聲已經被圍牆和護衛阻攔,繼續往裡走,喧鬧漸隐,身邊已經都清雅的氣氛。
陪席者,乃是翰林學士等館閣官員,神宗皇帝隻在最初接受了百官的奉酒與謝恩,他在禮畢離開後,現場的氣氛便松弛了下來。
新科狀元葉祖洽與位列第二的上官均依次與衆位同年敬酒攀談。第三名的陸佃端了幾杯後,推說不勝酒力,去了外圍休息。蔡卞與葉祖洽客套了幾句,回到席中,卻發現陸佃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與身邊某位年輕官員攀談,神色欣然,一掃之前的疲乏。
蔡京回到蔡卞身邊,留意到他的視線,笑了笑,道:“那是王相公之子王雱王元澤。陸佃在金陵遊學時,便已經和他相識。”
蔡卞不由得再去看陸佃身邊這位身份特殊的宰執之子。王雱容貌中有幾分王相公的影子,但氣質溫雅,風骨飒秀,賞之極為悅目。
蔡卞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又在想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了!”蔡京低聲道,“看看這是什麼場合。”
蔡卞笑道:“我又豈是以貌取人之士?”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有何不可?”有人從二蔡身後笑道,“若是單論相貌,二位更何必自謙?”
蔡卞轉過身。蔡京已經早一步行禮,道:“新中允。”
蔡卞隻得也行禮。他倒是不知道蔡京什麼時候把京城所有官員都認全了。
這位新中允看向蔡卞,笑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蔡卞吃了一驚,忍不住看向身邊的兄長。他名次在蔡京之後,相貌不及對方俊雅,年齡更不及蔡京年長,無論怎麼看,蔡京都沒被忽略的理由。
然而這位太子中允看起來并不想解釋。
“不知可否與元度兄借步一叙?”對方像是沒多少耐心,道,“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蔡京笑道:“新中允客氣!舍弟正該奉陪。”
蔡卞隻得離席。他跟随這位太子中允沒走太遠,對方好像隻是為了避開蔡京,這就更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