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的事難道還少?!”神宗這當口已經不想用“卿”稱呼了,“你繞過王安石本人慫恿他的長子離開京城,數次奏對,始終隐瞞着神臂弓一事,為王雱建功,而沒有朕的要求,你這次甚至不會返回京城!”
他越想越氣,憤怒道:“你也打算讓王雱也不返回京城?!你根本沒有考慮過——沒考慮過王安石本人到時候會是什麼心情!!”
……這。
新荊心想,看您這意思,我會為兒子擔憂到無法安心工作?那您是不是有點太低估我了……我又不是真把他派到生死相搏的戰場上,我們剛才讨論的不是軍器監嗎?這嚴格來說是個後勤機構吧??
——啊。他想起來了。“我”上個月剛找神宗辭職過。皇帝這時候經不起刺激。
但有件事必須得讓官家收回去。
新荊看向神宗,懇切道:“監察禦史裡行一職,臣資曆尚淺,能力欠佳,無力承擔,還請陛下三思。”
神宗凝視着他。剛剛還在皇帝心中沸騰的怒氣隐隐又變了另一種東西。
“不是無力承擔,而是不敢承擔。”神宗道,“你竟然也有怕的時候。”
新荊苦笑,根本無法回話。事實上,如果有皇帝和王安石兩人的雙重推薦,他是有資格擔任監察禦史裡行的。“裡行”不是正式官員,不占用名額,但禦史台是個敏感的機構,台谏官的“風聞奏事”特權,是極為兇猛的利器。從他被推薦的那一刻起,他将被舊黨群起而攻之。
他并不畏懼舊黨的攻擊,但他現在的身份經不起推敲。上一世被推薦監察禦史裡行的是李定,他因為是否隐匿母喪的事而被反複調查;如果這一世改為自己擔任這一職務,那麼完全可以預料到舊黨會立刻從他的身世入手,調查他所有的細節。
然後他就會被查出與臨川王氏根本沒有任何關聯。
這是個要命的問題。去年是王安石本人親口承認新荊是臨川王氏族人,如果被查出身份有誤,第一個被大規模攻擊的會是王安石本人。
新荊與臨川王氏沒有關系,這事,目前應該隻有宋神宗本人知道。如果皇帝推薦了監察禦史裡行這一職務,那麼到時候新荊身份暴露,王安石被牽連遭遇彈劾,丢卒保車,自己就成了熙甯變法的棄子。
而且要命之處在于神宗這話也說給了王雱。如果王雱回去複述,王安石本人必然能從自己的拒絕中察覺問題。
唯一指望,是王雱緘口不言,對他父親有所保留。
這簡直是神宗對他們二人的特殊懲戒了。
新荊再次看向神宗,苦笑道:“臣現在已經知道了畏懼二字。”
神宗搖了搖頭。他并不是真的要放棄新荊,但也不想就這麼放任他了。
“既然你不想做監察禦史裡行,”神宗道,“那就做同修起居注。”
新荊:……
同修起居注的主要工作就是記錄皇帝的言行舉止,換言之就是需要一直跟着皇帝,一直注視着皇帝。
巧了,王安石本人也曾經得過這個官職,但他當年就堅決推辭了這個幾乎是削弱版生活秘書的位置。
新荊謹慎地開口:“陛下,這真的不合适。”
品級跨得太多了。
神宗沒有言語。他有很多辦法讓不合适變成合适,但如果他過于強硬,禦史台彈劾起來,依然會回到那個“新荊到底有沒有欺上瞞下”的身份調查上,并牽連王安石本人。
神宗勉強道:“……未來會有機會。”
新荊還是覺得不妥,但他如果再不讓步,他的腿就要廢了。
他現在都懷疑自己明天還能不能正常走路。
“臣未來願意擔任同修起居注。”他模棱兩可道,“謝陛下聖恩。”
神宗疲憊地揮了揮手,讓他站起來。但等到皇帝已經走出幾步之後,他聽到身後的人摔了回去。
神宗回過頭,于是地上的新荊又試了試,發現膝蓋以下凍僵了,絲毫不聽使喚。
還是年輕好。新荊心道,要是五十來歲再來這麼一次,我就得去鬼門關走一次了。
神宗感覺自己剛消下去的火又冒了上來。
“叫禦醫!!”他怒道,“把周舜臣那幾個人都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