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臉上的笑容并沒有因為王雱的話而瞬間消散,他仍保持着帝王的自矜,但笑容變得冷峻了。他看向新荊,新荊看起來也正堅持着一個士大夫的體面,隻是臉上失去了血色。
新荊立刻頂着神宗的視線往前走了一步,站到王雱前面。這是個明顯的回護的姿态,出現在這個時候,顯然新荊很明白王雱剛才到底捅了什麼簍子。
聰明是件好事,隻是出現在這兒,會讓神宗的心情變得更糟。
神宗看着他的動作,緩緩道:“卿同意了。同意了什麼?”
“……陛下。”新荊向神宗行禮,懇切道,“臣确實準備了一封事關秦鳳、環慶軍器監事務的劄子,本想着幾日再奉上;陛下如果允許,臣願今日草率陳之,還請陛下恕罪。”
神宗看向王雱,道:“如此甚好。這個時辰了,朕許了二位卿留宴宮中,自然也不能食言。”
他頓了頓,自言自語道:“新中允也有功,近日以來朕與你父親商議禦史台事宜,既然呂公著已經離開禦史台,那麼在确定禦史中丞的時候,不如也确定一些新人。朕以為,新荊可任監察禦史裡行。”
新荊一怔,立刻跪了下去,急切道:“陛下三思!”
神宗笑了笑,不再言語。
幾句話間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如兔起鹘落,如電光石火,從眼前顯現又消失。王雱已經察覺到了異樣,但他現在還分辨不出冰層下的暗流到底長什麼模樣。他說出“新荊同意”這話之前做好了準備,鼓起了勇氣,準備好迎接皇帝的怒氣和新荊本人的反對,但他沒想到這些想象中的畫面全都沒有發生。
皇帝和新荊的幾句話之後,他們竟依然能在宮殿共用禦膳。席間,神宗還向王雱問了問王安石本人身體如何,問起他前段時間請病在家,現在是否大好,是否還需要禦醫去看一看。
再然後,王雱就離開了禁城。有宦官一路送他出城門,畢恭畢敬地為他準備好馬匹。而作為剛才君臣對話承諾的一部分,新荊并沒有和他同行,而是在膳後留在宮中,為皇帝本人陳述關于秦鳳路、環慶路軍器監的設想。
……不該是這樣的。王雱感覺自己血液裡有什麼東西在轟鳴,讓他頭暈目眩。所謂秦鳳路、環慶路軍器監和相關的察訪使職務,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想法;因為幾乎可以預料到周圍人的反對,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商量過。
新荊更沒有準備什麼秦鳳、環慶軍器監設想!但是因為有了向皇帝補上的這句話,相關的解釋權立刻回到了新荊手裡,自己卻從中抽離出來,離開、并且必須離開皇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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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在宋初名為崇德殿,太祖皇帝、仁宗皇帝都曾經在這兒宴請近臣;同時,紫宸殿即“視朝之前殿”,後殿就是崇政殿。真宗以來,大宋官家進膳之後禦後殿,也就是該去崇政殿了。隻是不知為何,神宗皇帝今天進膳後,仍一直留在了紫宸殿裡。
紫宸殿的小黃門謹慎地候在門下。哪怕是他也察覺到了皇帝今日心情極差,有一名文官自日落時便在殿後跪着,而現在春寒料峭,入夜之後,地上還是會結起薄冰。隻是看那位官員雖然跪着,但神色平靜,似乎不以為意。
大半個時辰之後,皇帝本人走了出來,幾位侯門的宦官,包括剛才那位小黃門,便又避如更遠的地方,隐去了自身的存在。
新荊向皇帝行禮。他現在已經是跪着,禮節上來看,已經沒法更謙恭了。
“朕是讓你察訪秦鳳路變法事宜!”神宗被這場面激怒了。事實上他剛剛已經發了一次火。“而你在幹什麼?你在離間王安石和王雱父子!!”
新荊低聲道:“……臣知罪。”
他隻能知罪。當王雱說是“新荊同意”而不是“王相公同意”的時候,新荊就知道今天這事要糟。朝堂所有人都知道王雱對王安石本人的意義,所有人也知道王安石對神宗的意義;王安石現在是神宗開展變法工作的最大仰仗,神宗幾乎是以帝王之尊保護着王安石的工作狀态,如果有人傷害王安石,那就是直接觸到皇帝的逆鱗。
新荊其實已經體會過一次,那次他本想着在條例司内加設監察,保持一個司内的凝聚力,但神宗覺得那相當于是挑撥帝相之間的信任,于是不了了之;這次王雱的自作主張,讓他被迫又體會了一次熙甯初年皇帝對待王安石本人的親近态度。
也正因為如此,他雖然正在被罰,但心情倒不是非常糟糕。甚至說王雱這次的貿然發言,細想起來,也不是什麼壞事。
王雱這次确實魯莽,但新荊覺得,兒子難得一次能有他自己的主張,最好還是保護一下。這是艱難萬苦才發出來的幼苗,不保護它的成長,難道要拔了不成?
王雱留在京中,那肯定對變法工作大有裨益;但他既然想出去,那尊重他的意願讓他出去,也不是壞事。王雱在經義上的工作極為紮實刻苦,但未來修撰《詩》《書》《周官》三經新義,成果卓著,但也令王雱疲憊不堪。
另一方面,王雱素來對武器感興趣,而且能在少年時期就對熙河開邊給出和未來王韶幾乎一緻的分析,說明他是有軍事天賦的。
考慮到人身安全,前線絕對不能讓王雱去,但可以讓他在這個領域鍛煉鍛煉,積累軍功,未來進樞密院。
不久之後荊湖叛蠻,章惇必然要去平叛,那麼王雱就可以跟他同去。兩人年齡相仿,志趣相投,在變法的事業上有共同語言,多年同事關系相處得也不錯;章惇頗有些豪俠氣,由他來陪同王雱前往,還可以鍛煉王雱的性格。未來再一同搭檔,說不定可能塑造一對嶄新的雙子星。
隻是該如何說服王安石,還是個問題……
神宗:“——看着朕!!”
新荊立刻擡起頭。
新荊喏喏道:“臣知罪。臣知罪。”
他見神宗臉色鐵青,猶豫了片刻,道:“陛下保重龍體。”
神宗的臉色更難看了。
神宗幾乎是咬牙道:“秦鳳路幾個月,還真是讓你跑得野了!”
新荊:“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