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言書隻是個泛稱,并不一定要求奏章字數超過一萬,未來甚至可以泛稱長篇的書面意見。而既然是意見,那必然飽含了個人的想法和建議;在場的蘇轼已經上過,蘇轍已經寫好,而新荊目前還沒有。
他上一世已經寫過《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而這一世,他入職就是神宗朝,當前的任務是配合舊荊的變法工作,自然不需要對皇帝本人提書面建議;甚至由于他與皇帝的關系較同級官員更密切,在蘇轼眼裡,蘇轍沒有自己從中斡旋的話,怕是早已經被貶黜出了京城。
但蘇轼并不覺得蘇轍在批評了青苗法之後再上萬言書是什麼壞事。他為了保住蘇轍在京工作的機會已經費了不少力氣,但蘇轍能始終保持獨立思考的狀态,着實令人欣慰。
不随波逐流,便是一種君子之道。當今朝堂趨炎附勢之徒何其多也,父親已經去世,他們兄弟二人更需要相互支持。因此,自己作為兄長,偶爾做些微小的讓步也是可以的。
蘇轼支開蘇轍,讓他到院中安排桌椅,從袖中取出一個葫蘆,交給新荊。新荊拿到手,晃了晃,感覺其中若幹小球,在裡面晃蕩。
新荊不由得皺眉:“你該不會是把新寫的文章都拆分成這一個個的,塞進蠟丸,又一個個封在這葫蘆裡?”
言下之意,真是閑得讓人發指。
“非也。”蘇轼卻笑道,“這葫蘆裡的是媚珠。相傳狐狸口中有媚珠,誰能得到它,誰就能得到天下人的愛憐。曾經有一位獵人名叫劉衆愛,擅長用獵網捕捉野獸,有一天看到一個影子在網中窺伺,站起身後卻是個世間少見的美人;美人正要拿走網中的誘餌,被劉獵戶驚吓,鑽入網中,打也打不死,砍也砍不傷,浸也浸不殺,最後變作一狐。人們用繩子捆綁狐狸的四肢,養了幾天,等狐狸恢複了一些,就在它面前烤豬肉。烤肉噴香,狐狸眼睜睜看着卻吃不到,忍不住流下口水,有一顆珠子也随之流出,圓溜而光潔,就是所謂的媚珠了。”
新荊:“……你剛才安排蘇轍去院中幹什麼?”
蘇轼:“安排桌椅。我從甜水巷買來了胡人的香料,貴得吓人,聽說用在烤肉上是一絕,今天怎麼說也得試試。”
新荊冷着臉道:“我這就走。”
蘇轼連連挽留:“我可沒說隻讓你看不讓你吃。你看你這來都來了……”
“不用客氣。”新荊對蘇轼這種不分場合開玩笑的脾氣極其惱火,怒道,“你們為何不自己享用,免得我插在你兄弟二人中間分這一杯羹!”
“阿同已經獻了萬言書。”蘇轼忽然又道,“但我也遵守諾言,将你那書的第一卷改寫出來。開封府和國信所在調查賀同天節遼使遇刺事件,而皇城司介入了針對新科進士蔡京的暗殺。要我說,你這會兒就不該離開蔡京,免得遇上其他事。”
“遼人不值得為了他這麼大動幹戈。”新荊搖頭道,“蔡京隻是跟遼人在酒樓偶遇,如果這也要殺,那麼汴京城的數百人都将難逃一死。”
“如果目标不是他,而是你呢?”蘇轼道,“我今日跟皇城司的人多聊了幾句,其中一人還在那感慨,說去年年底五丈河上就有賊人襲擊了你,他們花了大半個晚上,從河裡撈起了幾具屍體,還有一個……”
蘇轼用手比了一個細長的形狀,笑道:“竹筒。”
新荊心中猛地一沉。
“聽起來很耳熟。像是我那天傍晚剛剛給你的東西。”蘇轼低聲道,“新中允,你到底在做什麼危險的事,并将我牢牢綁在你這條船上進退不能?”
“……不。”新荊沉默片刻,道,“這兩件事應該沒什麼關聯。”
如果說有關聯,那就是他在五丈河遇襲之後,賊人因内鬥而死;遼國使臣遇襲之後,遼人因内鬥或死或傷。
細想起來,第一次,他是主動和蘇轼建立了嶄新的關系,以蘇轍的前途為威脅,要求蘇轼為他提供幫助;第二次,他是主動和蔡京建立了嶄新的關系,以蔡京本人的前途和命運為威脅,要求蔡京忠誠地服務新黨和王雱等人。
相比其他人,這二位的命運确實因為特定事件而發生了明顯的轉變;但他想改變的人和事多了,事件和事件的相互疊加,不足以構成邏輯鍊條的閉環。
“希望新中允不是在做什麼特别危險的事。”蘇轼看向院中,在那裡,蘇轍已經安排人将桌椅收拾停當,似乎是察覺到來自這邊的眼神,回頭朝兄長遙遙相望,以眼神緻意。
蘇轼歎道,“雖然我覺得劉獵戶那故事很有趣,但我還不想你看到未來一天也被捆了四肢的模樣。”
“有沒有一種可能,”新荊忍不住又想發火,“我是個人,不是什麼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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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此刻正在集英殿。他今晚上本該在拱垂殿處理政務,但同天節(神宗皇帝的生日)近在眼前,西上閣門使、樞密都承旨李評之前曾受命制定同天節新禮,李評給出的方案遭遇了禮部批評,于是在集英殿内草布,請神宗皇帝定奪。
閣門使相當于接待部的部長,但他讓神宗皇帝移駕集英殿這事做得有點唐突。有意思的是,現場沒有任何人表示反對意見,保持了高度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