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荊進入殿中,立刻就看到了神宗身邊的李評。
他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上一世與李評起沖突已經是熙甯四年、五年時候的事,但神宗對近臣的維護讓他很煩悶。熙甯五年,李評和手下閣門吏人賈佑、馬仲良相處不恰,希望能開除二吏,王安石本人提出了反對,幾經神宗本人周旋之後,王安石甚至說了“陛下方尊寵倚信李評,臣當避位”這種話。
——換言之,就是讓神宗在他和李評之間做選擇。雖說最終仍是神宗讓步,但皇帝讓得很艱難;堂堂宰執,讓一位閣門使離開,竟費了不少功夫。
他并不希望神宗培養太多所謂的“帝黨”,因為這會對正常的官僚秩序産生幹擾。但陰差陽錯之下,他這一世完全是被神宗以“帝黨”“近臣”來提拔培養了,但願未來舊荊不會因為類似原因也覺得他礙事,然後再次以辭職為威脅,要求皇帝在新、舊荊之間做選擇。
新荊定了定神。不論怎麼看,他都得盡快回秦鳳。那兒沒這麼多限制,也有廣闊的空間去發展新事物;他來這兒本就是為了向皇帝解釋王韶沒有失職,既然已經解釋過,神宗皇帝也沒什麼異議,那麼他處理好二蔡的事之後就得抓緊走人。
然而神宗并不知道他腦内紛繁複雜的這些彎彎繞繞。他看到的是,新荊來了之後,盯着自己身邊的李評,臉色不悅。
神宗想了想,轉向李評,低聲道:“卿先回吧。”
李評一愣,竟然沒動。他和神宗少年相識,是有些真感情的,不然也不會頂着周圍人壓力為皇帝打探消息。他心說我要是走了,那真是坐實了風言風語!我剛剛說了太後生疑,您是一點都不當回事嗎?這殿内難道就沒有太後的耳目?這節骨眼上竟還要支開周圍人去跟新荊夜半獨處,您糊塗啊!
李評腦内飛快轉動,行禮回道:“陛下,臣還有要事禀報,不便遠離,還望陛下恕罪。”
說完往後退了幾步,恭敬地站在五米開外位置,不肯再走了。
神宗一怔,忍不住看向新荊。而新荊眼中,這是李評恃寵傲慢的鐵證。新荊氣得簡直笑了起來。
真是監聽上瘾了嗎!他心道,定不會輕饒了你……
神宗也開始感到氣氛不對。他決定先不計較李評剛才的行為了,對新荊開門見山道:“朕聽說卿遭遇了刺客。開封府并未找到罪犯,皇城司雖在調查,但沒有什麼線索。”
新荊緩緩道:“關于此事,臣也有一些緊要的内容需要向陛下單獨彙報。”
說完也退了幾步,幾乎退到了李評那條線上,并對李評做了個“請”的姿勢,笑道:“某不敢與閣門使相争。”
李評的表情立刻凝固在了臉上。他本來就沒什麼要事彙報,不想離開,完全是為神宗着想,順便提醒二位謹言慎行罷了。而新荊竟然完全不給他面子。
李評看向神宗。神宗犯不着用對待王安石的态度對待新荊,他瞪了新荊一眼,但說的卻是:“西上閣門使、樞密都承旨李評殿外暫侯。”
李評抿了抿唇,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中行禮離開集英殿。新荊目送李評離開,回到神宗面前,恭敬行禮道:“陛下……”
神宗一字一頓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承蒙陛下厚愛,臣不勝感激。”态度恭敬,說的卻是标準的客套話。“遼使遇刺一案,不宜久拖。臣鬥膽建議,此事雖因遼人内鬥而起,有死有傷,但可以按照患病而死給予遼人撫恤。”
神宗:“你這是讓朕叫停開封府和國信所的調查。”
“他們兩方已經查了幾天,近期必然會向陛下彙報;繼續查下去,便是開封府和國信所之間相互攻擊了。”新荊道,“聽說當時第一個動手的遼人已經在内鬥中身亡,其他遼人中,如果有他的幫手,難道我們還能繞開遼國審判他們?不如撫恤一番,送回遼國去。”
神宗沉吟片刻,忽然道:“蔡京遇刺又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應該隻是遼使遇刺案的餘波。”新荊心道,有些事還在水面之下,遼國耶律乙辛的諸多計劃還在籌備階段,說了也沒什麼用。“如果我們始終扣留遼使幸存的幾人,遼國那邊就算得了文書,會不會認為宋是在找借口生事?”
神宗歎了口氣。他被說服了。無論怎樣,對夏的戰事還在進行之中,他沒有任何理由和遼國再起紛争。
“蔡京雖然沒有通遼,但他在汴京城内遭遇行刺,這事影響不好。”新荊道,“臣覺得,不如安排他去環慶路,安排個地方職務。未來崇政殿說書王雱王元澤領命去環慶,他配合王殿講的工作,若是也能立功,回京就有理由。那時他的遇刺經曆就不再是陰影,而是榮光的一部分了。”
“這個不難。”神宗道,“新科進士,本來就該離京去地方任職。”
他頓了頓,幽幽道:“而王元澤的離京……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說服了王相。”
也不能說是什麼好本事。新荊心道,隻能說是一些旁敲側擊的提醒。其實王安石本人現在就在風口浪尖上,很難說沒有人铤而走險去行兇,但有那念頭的,大都會因為重重的守衛而打消念頭。這是靠王安石自身職務和皇帝重視雙重疊加下的安保,不是随便哪個年輕官僚能擁有的。
就比如說走夜路也能被搶劫的新荊。新荊今晚上被叫來禁城之前,就在跟王安石本人探讨這事;最近京城的狀态有點不穩定,新荊能被搶劫,王雱也有可能遇險;明面上,王雱前去西北邊防,可以作為讓蔡卞留京工作的讓步;暗地裡,把他派出去,待在可靠的軍隊之中,積累一些軍方背景的履曆,未來回京,也将能名正言順地在身邊留下一些軍漢,保護他的安全。
還有一點,則不能向王安石透露:幾個月後,西北對西夏戰事将迅速升級,神宗皇帝會在參知政事韓绛和王安石本人中選擇一個人,派去宣撫陝西。而考慮到新法推行也在如火如荼進行中,陝西路宣撫使十有八九還是韓绛。
而韓绛這趟,雖有捷報,卻在次年二月迎來兵變:兩千多名廣銳軍士,擁廣銳都虞侯吳逵造反;焚燒北城,大噪劫掠,斬關而出。
趙匡胤當年黃袍加身,建立宋朝;曆代趙宋官家對内部兵亂極為敏感。慶州兵變令宋神宗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間,雖然他始終沒有放棄謀取西夏,但橫山戰事因兵變一事嚴重受阻,這是後話。
這一次,如果韓绛仍是陝西路宣撫使,那麼環慶路的王雱,可以代為傳達王安石的意見,制約韓绛的一些行為,将慶州的兵變解決在萌芽之中。王雱一個人怕是不行,蔡京充當他的助手,應該能大大緩解他公務上的壓力。——蔡京若是認真幹活,一個人能頂三個;而新荊手握他的把柄,不怕他到時候不聽話。
那時候,新荊自己在熙甯,距離環慶路并不遠;韓绛宣撫陝西,手下一共會有七軍,以知原州種古、知環州種診、環慶路都監任懷政、知保安軍景思立、知青澗城種谔、知德順軍周永清、秦鳳路都钤轄向寶分領。而以新荊如今察訪使身份,若韓绛征集七路軍馬,秦鳳路察訪使新荊随同秦鳳路都钤轄向寶一軍前去橫山,完全說得過去。到時候,他就可以為王雱提供助力。
……
新荊收回思緒,對面前的神宗皇帝行禮道:“臣請求在同天節後離京,返回秦鳳路。”
神宗立刻道:“朕不同意。”
“陛下,”新荊笑了笑,道,“您前幾日讓臣未來擔任同修起居注一職,臣若是沒有一些功業,怎好與這職務相稱?臣願為陛下争取一次秦鳳路對夏賊的勝仗,也算不負陛下栽培之恩。”
這回答出乎神宗意料。在自己面前,新荊很少談到軍務,提的更多是變法條例和一些經濟方面的建議。
“……這不是你該參與的。”神宗仍搖頭道,“如果說有關,也隻能說你在秦鳳路的市易司運轉良好,為王韶等人争取了足夠軍費。如果你說的就是這種功業,已經足夠你升職,并不需要你長期待在秦鳳。”
他倒是并不回避秦鳳路未來也會有戰事的可能。在對夏戰略上,秦鳳和環慶橫山,是鉗制西夏的左右兩翼;橫山能燃起戰火,熙河未來也有可能。西夏人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如果一翼遭險,西夏人完全可能在另一翼強攻直下,圍魏救趙。
“臣願意承諾給陛下一次熙河之勝。”新荊道,“那時候,臣就能把借陛下的錢也一并還清。但現在還不行,……”
“這都不是理由。”神宗感到一絲煩悶。他已經說了幾遍不行,但新荊完全不順着他的話來,就好像他身為皇帝的權威和神聖在這人面前并不管用。而自己除了反複說“不行”之外,暫時不想用皇帝的另一些強制力去壓制這年輕官員。那會極大地破壞他們二人的君臣關系。
他現在竟然已經習慣了新荊的逾矩。這幾年,他們私下的對話越來越不正式,現在已經從“卿”過渡到了“你”。他即位之後,用了一年多時間,習慣“皇帝”的神聖與莊重;現在他在自己的年輕臣子面前卻總是神聖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