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說的這些話倒也不假，王旁調查新荊不是出于私人恩怨，而是出于對家族的保護；而自己作為這一輩中的長兄，在确認了情況屬實之後，應該拿出應有的态度維護臨川王氏的穩定。

他是有機會表達自己态度的：新荊很快就會離京，新荊本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在王氏兄弟面前已經徹底暴露，新荊甚至還在盡力诠釋着他歸宗後的身份；因此王雱要做的，其實是如何讓這個狀态趨于穩定。

對内，他需要安撫弟弟，警告他不準再輕舉妄動，相關調查的事情已經由哥哥我接管了；對外，他需要讓他自己和新荊之間的關系結合得更緊密——隻要他和新荊的關系足夠好，哪怕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他們也能擁有堪比親兄弟，甚至超過親兄弟的濃厚感情。那樣新荊就會因為他而有所顧忌，不輕易暴露真實身份，并自覺維護臨川王氏的安全。

一言以蔽之，新荊不是真正的家人，但可以讓他有家人的覺悟——這覺悟不能來自血緣的話，就讓後天感情去澆灌、去滋養。

王旁在沉默中聽完了他哥哥的這番解釋，他臉上呈現出了更加複雜的惱怒表情。

辯論這方面，他絕對不是王雱的對手，王元澤才是那個小時候就無師自通了“鹿旁邊是獐、獐張旁邊是鹿”這種技巧的天才。剛才這些話彎彎繞繞、冠冕堂皇，概括起來無非也就是：他王元澤不僅不會因為新荊跟他們沒有兄弟關系而果斷疏遠，反而要跟新荊培養更深刻的感情，緻力于打造比兄弟情更加堅定的感情紐帶，确保他們的家族安穩無虞。

……你還挺振振有詞。王旁露出了吃到變質食物一樣的表情，難道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我因為你密切關注着一個謊話連篇的外來者而惱怒，現在你告訴我，你的解決方式是跟這個外來者徹徹底底地黏在一起？……

“相信我，”王雱看着弟弟，“隻要我還保留着對新荊的兄長身份，我就能約束他的言行。這種關系非常重要，也非常寶貴。我不會破壞它，也不希望其他人破壞它。”

這就是隐晦的威脅了，王旁大怒，直接摔門而去。

這跟上一次的結局無比相似，但王雱心中并沒有覺得太難過。弟弟時常是情緒化的，所以自己就需要更多的理性的思考。剛才說的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辦法了，他自己絕不是因為一時頭腦發熱就決定去名義上的族兄弟房間睡覺，他已經考慮得非常深入、非常透徹。

這一切都是為了家人。

這一切都是為了父親。

這一切都是為了變法。

這一切都是為了陛下。

……

————

新荊晚上回來的時候，推開自己房門，就看到王雱從桌邊站起，欣然道：“你回來了。”

新荊退回門口看了兩眼，确定自己并沒有走錯地方。王雱則從房間内走近過來，道：“玉成你是先吃飯，還是先休息？”

新荊遲疑地看向王雱。孩子向家長獻殷勤一般是缺零花錢了，但這種場景要發生也是會發生在自己女兒——尤其是三娘——身上。如今當事人換成一向懂事的長子，就顯出了違和感。

新荊：“……發生什麼事了？”

“我本來不該來。”王雱顯然也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問，他顯得有些慚愧，道：“但入夜之後又有些頭疼。之前承蒙你照顧，已經好得多；今天再來，就是透支兄弟情分了。”

新荊沉思片刻，道：“家人在你身邊，你能睡得好一些嗎？”

王雱強調道：“兄弟在我身邊，我能睡得好一些。”他唯恐新荊去告知母親，不由得又叮囑道：“隻是宿醉，不是病了，你如果很忙，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不。”新荊道，“家人之間相互照顧，這是應該的。兄弟之間更不用說了。”

王雱點了點頭：“那太好了。”他本來極為緊張，這時候放松了手指，才感覺掌心裡汗津津的。他看着新荊從架上取了些裁好的紙張，并不是要休息的模樣，不禁歎道：“官家給你派了任務？”

“不是任務，而是福利。”新荊笑了笑，道，“你等我一會兒。”

他不等王雱回話，徑自走出門去。王雱獨自在房中坐着，一會兒工夫，就見新荊重新推門進來。

王雱：“玉……”

他看到了跟在新荊身後的王旁，沒說出口的話就猛地卡在了喉嚨裡。

新荊：“我今晚有些東西要謄寫，陪不了你；元溥也是你兄弟，我剛才去問了問，他說沒問題。”

王雱深深地看向王旁，王旁微微一笑。

新荊欣然道：“你們兄弟二人正應該多親近親近。等會兒我去元溥房間忙一會，你們早睡。”

他話音剛落，兩兄弟異口同聲道：“不！”

王雱看向王旁，王旁看向王雱。

王雱道：“我忽然覺得我沒那麼頭疼了。”

“這不行。”王旁立刻道，“玉成照顧得你，我也照顧得；新荊兄弟這一會不必去我那房間了！今兒個我王元溥就來照顧兄長睡覺——難道說兄長你還挑人？新玉成是你兄弟，我就不是了？！”

王雱大感尴尬，連連道：“你當然是了！”

王旁夾槍帶棒道：“我照顧别人，别人還得跟我說一句謝謝呢。”

“可以了。”新荊察覺氣氛不對，皺眉道，“你們要睡就睡，不睡我就走。我忙得很，明早上還得去宮裡，沒空聽你們在這兒聊。”

王雱一愣：“又去宮裡？”

“我在抄經書。”新荊言簡意赅道，忽然想到了什麼，朝他笑了笑，道，“說到宮中藏書，今天看到了一套陳景元注《南華經》，我一定想辦法借出來給你。”

王雱又一愣。他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一根樹枝，剛剛那一瞬間，好像有隻無形的鳥雀從樹枝上騰空而起，轉瞬飛走，導緻一枝上的雪都被震落到了地上。

他恍惚意識到自己弟弟在瞪自己，回過神之後忍不住臉頰發燙，喃喃道：“也不用……也不用一定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