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建中祖上出過一位名人,不是武将,是個文人。宋代之初有位著名隐士是他們種家人,名叫種放;才華橫溢、不應科舉,隐居終南山講學為生,被多次推薦給朝廷,去世之後,被上诏贈工部尚書。
修建青澗城的種世衡,正是這位大儒種放的侄子。
種世衡有八子,種诂、種診、種谘、種詠、種谔、種所、種記、種誼。其中種诂、種診、種谔戰功顯赫,關中百姓稱其為“三種”;而種建中是種世衡第七子種記的兒子,如果以種世衡作為種氏“将門”的第一代,種建中已經算是第三代人了。他習得一身好箭法,彪腹狼腰、四肢修長強健,看起來英武非凡,但實際年齡,還不到十九。
種建中有個弟弟。他們兄弟二人的父親種記因舊傷常年卧床,幾位叔伯對待年幼的建中兄弟二人十分照顧,視如己出;四伯種詠曾輾轉關系,讓他有機會在大儒張載門下學習;種建中學成歸來,五伯種谔又留他在身邊,随軍鍛煉,習得這一身武藝。
但慶州兵敗,種谔立刻調兵防範可能從鄜延入境的西賊,聽說了慶州知州李複圭決定斬殺大将李信并收監了種詠的消息,依然要求衆人少安毋躁、靜待消息。等他發現侄子種建中連夜策馬離開延安府,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追都追不回來了。
種建中趁着夜色,揚鞭策馬,孤身離開延安府。路上,他對五伯種谔心懷不滿。李複圭輕率躁急,兵敗非小事,一定會為了甩脫自己的責任、為難手下官兵;四伯種詠在李複圭手下當監押,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如果見死不救,未免讓人心寒!
他卻沒想到這救人的過程異常“順利”。他到了甯州,先是盤下了一輛腌菜商販的車和貨,然後花錢買通獄卒,在獄中找到種詠所在,打暈了看守,替換二人衣服,将四伯藏在車上趁着淩晨出城。隻是種詠始終昏昏沉沉,身上也有傷,路上颠簸,先是嘔吐,然後吐血,最後血色轉黑,竟是進氣少,出氣多。種建中大急,驅車到了這飛将軍廟中,還未坐下,種詠再次吐血,神色忽然清明,定睛看着面前的侄子,看那神情,已經認出他來了。
種建中心中大恸,卻見四伯顫巍巍道:“你是要我……無顔面對先祖!……”
話音剛落,不知種詠哪兒來的力氣,掙脫開種建中,踉跄轉向幾步外的廟像。飛将軍在當地已經被神化了,這李廣塑像也曾是金身,像前有石案供奉祭品,種詠以頭觸案,霎時間血流如注,整個人委頓在地。
種建中撲上去将人扶起,撕開衣服包紮傷口,忍不住還是流了淚:“我想救自家人,五伯不讓我來,四伯你被我救了,竟然還要自殺;你們讓我去橫渠先生那兒讀書,讀了‘忠義兩難全’,你們要忠,不想違抗上令;我想要義,救父兄于存亡,又有什麼錯?!”
種詠此時已經昏迷,種建中眼看着他頭上包紮處血不再滲出,卻不是傷勢減緩,而是沒有多少血能再流淌了。剛剛那短暫的清醒,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種建中悲聲痛哭。
他還記得自己去讀書之前,四伯帶他開蒙,讀了一段時間的《論語》。他茫然不解,四伯也不勉強,說他自己的學問也不精深,蒙祖上得皇帝信任,才有了一官半職。當時他念一句,自己跟着念一句,讀書聲仿佛還在昨日,再定睛一看,隻剩下耳邊漸起的雨勢,飛将軍塑像垂下濃厚的影子,四伯就在這影子下,躺在一地血污之中。
種建中感覺身上一會兒極為寒冷,如墜入冰窟;一會兒又極為熾熱,如同被火灼燒。他聽到雨聲中隐隐有些動靜,打了個寒戰,猛地擦了眼淚,抄起弓箭。
——什麼是對的,什麼才是錯的;被别人踏着脊梁的忠究竟是不是忠,也需要他自己有命在,才能去細細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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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荊聽到對方自報姓名“種建中”,心中不由得一凜,再次看向對方面孔。
在曆史上,“種建中”三字确實不醒目,那是因為種建中未來會因為避諱宋徽宗建中靖國的年号,改名為師極,後被徽宗皇帝賜名為種師道。
新荊上一世并沒有見過種師道本人。這位北宋末年名将,先是得罪了蔡京,被壓制了十多年;又跟着童貫出征遼國,被迫背鍋,又被壓制多年;最後金人南下的時候,他已經老了,奮起抗金,保衛京師,為宋欽宗獻上三計來挽回戰局。
宋欽宗對他的英勇深表感激,但三個計策一個也沒用,并收回種師道的兵馬,免去了他的抗金職務。
種師道不久便飲恨離世。很快,金兵再次南侵,俘虜徽、欽二帝。宋欽宗仿佛大夢初醒,道:“不用種師言,以至于此!”
……
一般人認識這位,更多可能是因為他就是《水浒傳》中魯智深的上司,“小種經略相公”。
但此時的種建中還難以擔起“經略相公”之名。新荊緊盯着這年輕人,年輕的種建中看起來情緒激動,悲痛之餘,又有一絲近乎殘酷的冷靜。
這絕對不是種建中第一次取人性命。他在種谔軍中,怕是已經跟西夏人多次交過手,箭下亡魂不可計數,才有這種臨陣的洶湧殺意。
新荊則沒上過戰場。他現在的感覺,就好像與殺紅了眼的猛虎對峙。
“種建中?”新荊緩緩道,“你字彜叔,父親是種世衡的第七子種記。”
“不錯。”種建中冷笑道,“你說你不屬于甯慶二州,但你對種家倒是如數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