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牡丹已經陸續盛開,甯州鄧绾府上的這些花,花期較洛陽晚一些,但也已經綻開了花苞;個别的已經全開,姹紫嫣紅,别有一番景緻。其中有幾株花瓣尖端紅中透金,當地名為勝芍,應是取自劉禹錫“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一詩。
司馬光看向新荊,道:“判大名府韓琦韓稚圭以河北四路安撫使留守,到現在已經有了三年。這三年裡,他修了三座私園,為安正堂、善養堂、雅集堂。他那安正堂裡也有牡丹引種,韓稚圭詩雲‘好期天上香魂返,長對樽前醉玉頹。誰道元輿能體物,隻教羞死刺玫瑰’,不知與他當年任揚州太守時,官署後院的“金纏腰”芍藥相比孰高孰低?”
新荊:“在下愚鈍。沒見過,不知道。”
司馬光以一種微妙的眼神看向他。新荊心道你看我也沒用,你鋪墊這一段,無非就想引出慶曆年間韓琦邀請揚州的大理寺評事通判王珪、朝官陳升之,以及當時擔任評事簽判的自己賞花的事。當年韓琦從芍藥花上各自摘了一朵“金纏腰”,分别插在四人官帽上,四人的仕途也都别于常人,于是成一段佳話。
但那是屬于王安石的故事,跟我這個臨川王氏小輩有什麼關系?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司馬光敢效仿韓琦當年那手,也摘一朵花插在自己頭上,他就敢裝作不勝酒力直接栽進水裡。當年司馬光考中進士,新科進士跨馬遊街需簪花,他本人不願意,最後還是仁宗給他戴的;而當年韓琦算得上是自己上司,簪花也說得過去;但自己現在雖然名義上是司馬光晚輩,但絕不想讓司馬光真正拿出上司或者長輩的姿态對待。
舊友雖然是舊友,宿敵卻也是真的宿敵。如何跟他相處,仍是新荊長期頭痛的一個問題。
司馬光看着他。面前的王安石正以一個年輕人的面貌冥思苦想,此人不擅飲酒,被迫喝了這些,夜裡必然宿醉頭痛;不知那個姓姚的随從能否為他治茶醒酒。
他在治平四年認出這是王安石本人。那時候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王安石進京面聖,而這一位則通過進士科,成為了年輕皇帝的首屆天子門生。辨認出這兩位并不難,司馬光覺得年輕的這一位破綻百出,無論文字還是言談舉止,跟王安石本人完全沒有區别;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周圍人看不出來。
——也有可能是看出來了,但無法言明。真宗時期雖然也有大量祥瑞湧現,但多數是僞造;後來的官家們對祥瑞的态度逐漸慎重,同魂而異體雖然偶見于史料,但同一靈魂的兩個客體同朝為官的則沒有;顧及江山社稷,不可不慎之又慎。
“祥瑞”又稱為“符瑞”,司馬光飽讀儒家學說,對這一概念自然熟悉。這是一種表達天意、對人有益的自然現象,其中“五靈”最高,為麒麟、鳳凰、龜、龍和白虎,有“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一說,之後是為大瑞、上瑞、中瑞和下瑞。唐朝之後,祥瑞範圍逐漸擴大,并以宋真宗時期為最。
隻是随着熙甯變法的推進,司馬光最初對待新荊的态度也逐漸有了變化。如果說祥瑞意味着吉兆,那麼熙甯變法已經帶來了惡果的情況下,新荊的出現,也許并不是祥瑞,而是災炎。
司馬光眼中,熙甯的變法是一次徹底錯誤的變法,是一次絕不能再繼續下去的變法;百姓已經因為變法而陷入苦難,朝堂已經因為變法而争執不斷,皇帝已經因為變法而被越來越多心懷不軌的人蒙蔽視聽,這一切就以治平四年為起點;這一年,王安石擘畫了所謂的變法;另一位王安石以年輕人的姿态出現在衆人面前,得到了皇帝本人的青睐。
朝堂之争變得更加艱難,而新荊卻展現了一些令自己欣慰的地方:在王安石本人被呂惠卿誘騙的時候,新荊似乎以更加審慎的态度保持了和呂惠卿等人的距離。
單這一點就令司馬光倍感欣慰。新荊明顯知道一些隻屬于王安石本人的秘密,如果自己能将這位年輕的舊友争取過來,也許能更快地糾正王安石本人現在對變法的熱衷。嘉祐年間,自己與王安石同吃同住同行,也曾一同讨論經史典集、諸子百家。王安石與“王安石”此時的狀态,正如同當年他們讨論的“黃粱一夢”中的主人公:那枕着黃粱的書生夢到了雲谲波詭的一生,夢醒時分,黃粱尚未煮熟,使得他産生人生如夢的歎息;王安石也正被呂惠卿等人欺騙,隻不過他一邊做着變法的荒唐大夢,夢醒後的王安石卻機緣巧合地追入了當事人夢境之中,并給他自己取了“新荊新玉成”這一名字,正嘗試做出一些改變。
新荊對待其子王雱的态度,明顯也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切。這是這人素來不會演戲,上次被彈劾,逼得王安石本人不得不認新荊歸宗,倒是讓自己多了些麻煩。
司馬光的妻子張氏沒有孩子,幾年前兩人已經過繼來一女,前年妻子又打算從司馬光長兄家裡将康兒過繼過來。司馬光考慮了一夜,勸妻子打消這個念頭。
“我自有相中的年輕人,可以繼承我的衣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