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為什麼種谔會與司馬光同行。西北邊地的派系鬥争比朝堂中的新舊黨争更混沌,不能簡單劃歸誰對誰錯、誰守舊誰革新,但軍功、軍費、軍力,是西北戰場上的珍貴資源,無論用的什麼辦法,走的什麼路子,最後皇帝要看的,是下了這三樣賭注之後的勝敗與得失。
“如果你真要去秦鳳,我不反對。你可以借着這個機會,看看王韶他們在秦鳳到底幹了些什麼,也算是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種益緩緩道,“但我聽說幾個月前,呂嘉問被王安石蠱惑,不惜背叛自己家族也要雪夜盜書,成了呂家的家賊;王韶可能沒有王安石那種邪門的本事,但如果你被王韶的人騙得心甘情願當第二個呂嘉問,就别怪我翻臉不人。”
他拍了拍種建中肩膀,道:“你上過戰場,在外面讀過書,是我們兄弟幾個中最有出息的。有些事,與其被别人牽着鼻子走,不如先下手為強。你明不明白?晚上我讓那仆人過來陪你睡覺,你想幹什麼都行。”
種建中一愣:“不用讓他陪我睡覺,我們擠不開。你在我房間加個床就行。”
種益:“你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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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益真的安排人在這房裡又加了一張床,并且入夜之後把人帶了過來。種建中對十五哥充滿了感激,而且可喜的是,他自己視力也略有恢複,至少看人不再是一團霧,而是有了相對清晰的輪廓。
這讓種建中因為對話而沉郁的情緒有所緩和。而且新荊也回到身邊,他應該知足了。
“官人。”新荊道。
種建中的心髒猛地一跳,連連擺手。“這附近沒别人,你千萬别這麼叫我。”
“彜叔。”
種建中的汗流下來了。“不是……你……我……這……”
“好。”新荊以為對方覺得生分,回憶了一番,從當年自己和舊友的信裡找了些思路。
“彜卿。”
種建中:“……”
……十五哥。他心想。你讓我吃的藥裡到底有什麼?……
新荊見對方沒有反應,略感惋惜。他當年與曾鞏交好,情誼深厚,彼此間的稱呼也親近;幾十年後現在,年輕人竟然已經不習慣這種做派了。
“小種将軍。”他退回到最初的稱呼,客氣道,“你能否找人要些筆墨紙張。”
種建中勉強回過神,道:“行。你直接要就是了,對外就說是替我寫信。”
種建中:“我聽說你昨天一宿沒睡,你還不困?”
“承蒙某位的福氣,我現在其實是在甯州府離奇失蹤的人。”新荊笑了笑,道,“我得給甯州府寫封信交代一下,免得甯州通判招架不住壓力,開始立案調查人口失蹤。”
種建中略感尴尬:“那你寫完了就睡。這信我明天找人去送。”
“你先睡就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寫完。”新荊道,“我上藥的時候才發現你有些皮外傷還挺嚴重,大部分陶片割傷是替我擋的。你這時候好好休息,盡量恢複,過幾天上路,就算路上颠簸,也不會留下隐患。”
種建中被說服了。他此時雖然看不太清楚,但知道人在身邊,心底就大為寬慰。他用的藥裡也有安眠的草藥,這時候不再客氣,往床上一趟,去見周公。
這一覺相當安穩,甚至沒有做夢。隻是睡得不長久,種建中醒過來時,發現屋裡還點着燈,新荊仍坐在桌邊,握着筆不知想着什麼。
種建中不敢出聲打攪,幾秒後才猛然回過神,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能看清不少東西了。
他精神一振,再去看新荊。這一看卻不由得一愣,發現對方神情肅然,仿佛以一個年輕的模樣變成了石像一般,顯現出一種凜冽的沉寂。
新荊并不知道自己被注視着。他這幾天極為繁忙,雖然困倦,但無法安眠,以至于喪失了警覺。他上一世雖然深入過遼國,也看過宋朝對夏幾次戰役的戰報,但論親臨戰場,這還是第一次。之前那村子幾乎算是被西夏人血洗,地窖爆炸必然也會讓現場的西夏人遭受滅頂打擊。——而與地窖的轟塌相對應的,是細微垂死的哀鳴與血腥氣味;西風獵獵,有幼童的半片衣服被挑在旗杆上。
種建中對這一切已經麻木,但新荊暫時還不能走出來。他現在閉上眼,在黑暗中凝視着他的不是死于非命的宋人或者被自己取走性命的西夏人,而是當年還沒有回到宋朝之前,那枚古硯中的惡靈。惡靈似笑非笑,繼續以一種平淡的口吻說幾百年間已經打碎了不少形似父親的“赝品”,至于如何打碎,仿佛不必一一講述;他這幾百年裡到底發生過什麼,新荊完全無法想象。
……至少現在的元澤是鮮活而清澈的。新荊心想,我對西北局勢有誤判。哪怕是原州也有西賊流入,元澤很快會來環慶,我該怎麼做,才能确保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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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建中沒再入睡,他安靜地躺在床上,直到新荊執筆修改書信多次,最終封好了一份,撕掉那些廢紙,去另一張床上休息。
他等到新荊睡熟了,輕手輕腳起身到那桌邊,将那些碎紙攏回桌面上。
要拼湊出一些字句也并不麻煩,被撕碎的那些,上面基本也隻是随意寫了王元澤這三個字,塗抹後再寫,然後再被塗抹,如此反複,周而複始,如同一個漩渦。
……王元澤。種建中心道,王元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