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此時的宋朝,西北秦鳳路的春寒尚且料峭,偌大的汴京城,卻幾乎是一夜之間就被蔥茏綠意所籠罩。
清晨,汴京東水門碼頭的霧氣還未散盡,漕船桅杆已如林立在河面。三條漕船正卸貨,後面排隊的船隻幾乎望不到頭。船工、腳夫、商販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讓碼頭的清晨變得異常喧鬧。要繞過這一段路,過了那位茶攤旁算命先生的長幡,到了那古槐樹和新柳樹蔭下的官客泊船處,耳邊才勉強清靜了一些。
槐花正落得紛紛揚揚,章惇将外袍随意搭在柳枝上,槐花就落在了他肩膀。章惇綠色公服穿得随意,槐花落在上面也是悄無聲息,那花和章惇衣領下不經意露出的越羅中單幾乎一個顔色。
章家境富裕,其父章俞官至銀青光祿大夫,族父章得象在仁宗朝坐到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的相位,稱得上是家族顯赫。此時同樣穿綠袍的曾布多看了幾眼,就覺得自己眼睛受傷,但對于那越羅布料穿在身上到底會是什麼滋味,又不免好奇。
章惇察覺到曾布的視線,便轉頭看過來。如果現場沒有其餘人在,伴随這視線的,必然也有幾句讓曾布尴尬的話一道奉上了。
但這已經讓曾布漲紅了臉。他已經非常熟悉章惇的做派,也已經能熟練讀出那視線下“子宣你若是喜歡,我現在就脫了給你”之類之類的潛台詞。他對章惇怒目而視。
章惇卻不看他了,轉而看向呂惠卿,歎道:“你這一走,我的處境就要變糟。”
呂惠卿素麻孝衣裡露出除服後待換的公服襯領。他這幾日睡得不好,整個人越發瘦削,冷冷道:“你如果要糟,别人豈不是更糟。”
曾布終于忍不住。他跟呂惠卿的關系向來不算好,此時懊惱道:“打什麼啞謎!難道更糟的是我不成?我就不該來。”
呂惠卿冷冷看着曾布,長身直立,朝他拱了拱手,姑且對他的送别道了聲謝,但确實沒有留。曾布意識到呂惠卿對自己還真有敵意,進退兩難,想走又覺得臉上挂不住,踟蹰之下,求助地看向站在一邊的王旁。
王旁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呂惠卿臉色凝重了起來,手指在素麻孝衣上擦了三次,才接過信來。
王旁沒什麼情緒地說道:“家父今晨在政事堂寫的。陛下昨日召他進宮商議,夜裡沒有回來,這信是從政事堂送來家裡的。家兄不在汴京,隻能由我轉交了。”
王安石本人必然不會親自為呂惠卿送行,他現在政務繁忙,甚至王雱本人離京的時候,也是王旁去送行。但呂惠卿現在心中郁郁且怅然,實在難以描摹其中的滋味。
——他花了數年時間成為了距離王安石最近的人,現在王安石仍在堅定地前行,而自己卻被留在了原地,不得不眼睜睜看着彼此之間的距離被拉開,也将不得不看着其他人取代自己原有的位置。
無論是“被留下”“被淡忘”,還是“被奪去”,都讓人心情糟糕。他現在需要面對的不僅是喪父之痛,還有别離之苦。
……也不知道王相給他的信裡寫了什麼。
王旁的任務完成,對呂惠卿告辭。曾布借這個機會也趕緊告辭,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王旁看向身邊的曾布,曾布停下腳步,眨了眨眼。
王旁:“你為什麼非得跟我一塊離開?你們都是條例司的人,而我是外人。”
“話不能這麼說。”曾布笑了笑,道,“我去送行是禮節,如果老待着不走則是失禮。那二位是夜半之客的交情,我待在那裡,豈不是自讨苦吃。”
“夜半之客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的。”曾布懇切道,“今天有這個機會,想請王衙内喝杯茶,不知……”
“——沒空。”王旁打斷他的話,尖銳道,“你想問什麼?父親與你們相處的時間比在家還長,你想知道什麼?你還有什麼不知道?”
曾布被他的刻薄吓到了,連連擺手,說自己沒别的意思,隻是聽說王相最近得了皇帝的賜藥,但他們條例司内還不知道王相本人最近有恙,心中有愧,想打聽打聽這件事。
王旁并不想跟他多說什麼,冷淡地說了句沒什麼大礙就走人。王安石本人前幾日确實患喘,但并不嚴重;他不想朝中有人借題發揮,因此對家人交代過不必多話。真正知道他在服藥的也不過是皇帝和家人罷了。
……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家人也知道。
王旁從碼頭回到家中。他路過書房的窗戶,書房裡的人也正走過那扇窗。王旁停住腳步,看見書房中的蔡卞将一些書放回架上,然後回到桌邊。
他在看父親的書。王旁心想。父親打算招他為婿,讓他随意出入書房。這人倒也不客氣,幾乎在書房住下了。
撇開俊雅的相貌和進士出身,蔡卞的謙和讓他在父親那兒得了不少印象分。這年輕人對新學吸收得非常快,廢寝忘食,也十分勤勉,實在挑不出毛病。
……也許他也想争取這門親事。王旁心想,我妹妹是宰執之女,聰穎機敏,他們已經見過一面,我不該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