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無野,柏婪心頭忽地一痛,腦中一百五十年的記憶龐大而紛雜,柏婪記不清每一處細節,可一旦順着那一點線索開始按迹循蹤,零星片段便瞬間連成了真相的圖景。
記憶忽而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甚至有些刺目,激得柏婪眼尾發紅。
他好像知道,無野為什麼,要那樣執着地背叛他了。
一滴淚從眼角滾落,柏婪望着無野,顫抖的唇開始吐出一個個看似毫不相幹的人名——
“你是我在雲中牧場認識的那個……阿斯蘭?”
無野靜靜望着那一滴淚,歎了口氣,無奈道:“……是我。”
“雪山迷宮的米爾?”
“……也是我。”
“曲帝陵裡和我拜堂的少年?”
“是我。”
“小紅帽裡的武二狼?”
“是我。”
“杜松樹裡克羅托的友人?”
“是我。”
……
無野每回答一次,柏婪心髒便會狠狠震顫一次,他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後一個名字:“玫瑰夫人記憶裡的貴人、安的摯友、燒毀焚巾寨的——克萊因?”
“這你應該早就知道了?”
淚水滾燙,淌過之處升起灼燒般的痛感,痛得柏婪幾乎站不住。
原來無野一直在他身邊,原來他早就,與所愛重逢了。
一股濃烈的惋惜與心疼幾乎要将柏婪吞沒,他難以抑制地低吼道:“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來見我的時候不告訴我?”
無野靜靜注視着他,不知何時也落了淚:“我不能……我怕我們相愛之後,又會重蹈覆轍,所以我變成别的模樣去見你,想着哪怕隻能幫上你一點也滿足了。”
“可是……可是……”
無野像是回憶起什麼極度痛苦的場景,神色一下變得有些扭曲:“可是每一次我去見你,等到下一個廣告時,就會看到你為别人而死……”
“拉斐爾、宋茶茶、習禮、陳绯紅……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人……你都可以為救他們而死……”
無野不知道為什麼,可每次他出現在柏婪面前後,第二次見面就會親眼目睹他的死去。
——為别人而死。
他傷心嫉妒得快要瘋了,可卻什麼都做不了,慢慢地,他開始不敢去見柏婪,借由深海監獄讓那些鬼怪将他制作的新身體帶到黃昏國的各個地方,再将自己的靈魂用陣法傳送過去,從而僞裝成各式各樣的NPC,在廣告裡保護他的愛人,可即便如此,還是阻止不了柏婪的死,除非徹底不讓柏婪見到他。
可他忍不住,每隔五年,總抱着幻想,想着會不會隻是巧合,會不會柏婪這一次能記起他?
可是五年又五年,試驗的結果,無一例外。
柏婪是無可指摘的好人,擋在所有人身前,甘為他人獻出生命。他生前耀眼死後壯烈,是值得被所有人供奉的大善之先。
可是他呢?
愛人帶着大義離去,徒留下站在原地,身上濺滿鮮血的他。
他不該恨嗎?
沒有人能一遍遍看着愛人為其他人而死還不瘋,無野像是黑暗裡的蛇蟲,偷偷望着柏婪對别人笑、為别人死,濃稠的嫉恨将他折磨得體無完膚,慢慢地,在漫長的折磨中,他開始變得不像他。
終于,有一日,他無意間得知了去往蔚藍星球的方法——有一座橋,連接着黃昏國度與蔚藍星球,名為月光橋。
隻有靈魂能夠通過月光橋,而隻有死去,靈魂才能離體。
他挑了個好日子,好地方,雪國是黃昏國唯一會下雪的地方,那天的雪很美,他忽然就下定了決心。
無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自殺了。
躺在雪中的那一刻,他竟覺得就這樣死去也不錯。
可靈魂還是沒有忘記奔向愛人,帶着龐大的愛,也帶着那一點點恨。
忘記了一切的靈魂生生靠着執念走過月光橋,借由他人的身體找到了愛人,可卻記不起所有溫情的過往,百年累積的嫉妒與恨意反倒占了上風,最終化作一把最肮髒的利劍,刺向他的愛人。
——背叛他,讓所有人背叛他,讓他隻能看着自己。
——隻有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才能夠不會再為别人死去。
靈魂再度被悲絕的過往侵襲,無野痛得跪在地上,自虐般剖開自己的心,将所有腌臜卑劣的想法都攤開給柏婪,告訴他自己早已不再是那個赤誠熱烈的無野。
百年的嫉恨,早已将他的靈魂折磨至體無完膚。
所以他不斷地背叛柏婪,試圖以此将他圈禁在隻有兩人的世界裡。
地面冰冷,無野雙膝發着抖,不敢想柏婪聽到這一切後該有多失望,他曾喜歡的那個無私善良的少年,早就變了。
柏婪是能夠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聖人,自己在他眼中該是多麼卑劣。
似乎早已了解無野所想,柏婪蹲下身,溫柔地捧起了無野的臉。
他看着鎮定,手卻在顫抖,看向無野的目光深而痛,随後說出的話讓無野不禁渾身一顫。
“可我不是為他們而死的。”
沒等無野細想那話中的含義,就又聽柏婪輕聲降下一道驚雷——“我每一次,都是為你而死。”
無野聞言瞬間愣住,恍惚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柏婪沒有接着解釋,而是忽然道:“【廣告商的午餐】一共有多少次購買記錄,你知道嗎?”
無野當然知道,無限公司沒人不知道,有29個傻子,花兩百萬銷量去買那滑稽的【廣告商的午餐】,這件事時常被人們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猜測那29個人的身份。
“那29次,都是我買的。”
柏婪語氣輕松,無野卻聽出了其中濃濃的酸澀:“每一次在廣告裡見到不同的你時,我确實沒有記起來任何事,可當我結束回到家,一片落葉、一碗湯、一陣風,都會讓我想起,我曾有一個愛人。”
“我不知道那就是你,我記不清你從前的模樣,記不清我們的過去,也找不到你,我隻知道,有一個人在等我。所以我購買了【廣告商的午餐】,想賭一賭,這是我當時唯一能想到的辦法,而我也确實賭赢了。”
“廣告商告訴我,我的愛人在彼岸,一個叫黃昏之國的地方,連接此岸與彼岸的橋梁叫做月光橋,隻有靈魂可以通過月光橋。”
“他說靈肉分離的條件是人類定義中的死亡,如果想要去找你,就需要我死在黃昏國,這樣靈魂就會被留在那裡,就能找到你。”
“他引導我以為黃昏國就是廣告裡,所以我才會一次又一次在廣告中赴死。”
柏婪說着說着有些委屈,不是因為無野,是因為廣告商,那人雖沒有騙他,可也沒有告訴他真相,讓他一次次枉死,害了他的愛人。
“我想着,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得有作用一些,才救了那些人。之前不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心疼我,沒想到,你早就無數次目睹過我的死亡。”
無野聽着柏婪的解釋,心口像是被人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順着心髒汩汩流出,即便是在身為血畜受剜肉之刑時,無野也沒有這麼痛過。
一百四十二年,柏婪買了29次廣告商的午餐,也整整為他死了29次。
他的靈魂一次次走過月光橋,一次次洗去愛人的烙印,可他從未有一刻真正忘記自己。
忽然,無野舉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柏婪驚得顫了下,猛地抱住了他,不讓他再傷害自己,耳邊卻傳來那人絕望的哭腔:“你原來是為我而死的!你怎麼能是為我而死的!”
他做了什麼?他都對柏婪做了什麼?
嘲弄、背叛、傷害……
他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愛人。
可柏婪竟然還在安慰他:“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錯……百年裡獨自背負我們兩個人的記憶,一次次親眼目睹我的死狀,你還能找到我,還能愛我,你已經很努力了。”
“不……我是混蛋……我……”
“無野!”柏婪聲音忽然大了起來,語氣也很嚴肅。“我告訴你真相,不是為了讓你繼續傷害自己的。”
無野被吓得一抖,悄悄擡眼時,目光裡竟帶着讨好。“對不起哥哥……是我錯了……我會努力變成以前那樣……别……别不要我……”
柏婪望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心疼得五髒六腑都揪緊了,歎了口氣,将人輕輕攏進懷裡,聲音溫柔而堅定:“我是為了告訴你,這世界上,除了你,我不會為任何人死去,你是我最愛的人,也是我超越百年的全部意義。”
“阿野,我沒有那麼偉大,我比你想象中更自私,也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