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半年,江葭再一次成為了滿京城的談資。
通過婚事嫁入高門向來是衆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半年前,她便切身體驗了番。
彼時,一道賜婚聖旨讓她從一名六品京官之女一躍成為了武安侯府的正頭娘子,由此跻身到權貴夫人們的圈子中。
這些貴婦人大多出身大族,向來鄙夷通過婚事嫁至高門的女子,但江葭不同,她們私下提及她時多少帶了些憐意。
原因無他,她即将要嫁的這人也就是如今武安侯的侄子,去年平亂後身負重傷,纏綿病榻近一年光景。不過許是這樁喜事來得及時,已是病入膏肓的謝應良又撐了半年,在弘泰二十年的寒冬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于是毫無疑問地,江葭再次成為了京城的話題人物。
她本人絲毫不理會府外的風言風語,但她身旁的瑞珠顯然不如她這般定得下心。這也不怪罪她,畢竟以江葭的做派,她身旁丫鬟仆婦見着皆觸目驚心,遑論陪着她長大的貼身丫鬟瑞珠。
自夫君逝世後,江葭便是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他逝世當日,江葭本在陪伴謝老夫人禮佛,得知他的死訊後,她一時恸極,昏厥倒地;
第二日,江葭親自到靈前祭奠,情不自已,雙目皆哭得紅腫不堪,更是堅持要從早到晚守在靈前,茶飯無心;
第三日,亦是如此。
就這樣一直到了謝應良頭七這日,江葭照舊如往日一般早早到了靈堂。
即便清楚個中緣由,眼見她一日日消瘦下去,瑞珠不免心疼。
思及此,她攏了攏手中抱着的鬥篷,加快了腳步。
抄手遊廊上,謝老夫人抱着手上的湯婆子,眯了眼向那道身影看去,側身問道:“江氏還在靈堂守着麼?”
乍一聽見老太太這句意味不明的問話,貼身丫鬟素心愣了瞬,随即恭敬回答:“是,少夫人卯時二刻便來了。”
老太太似是被風雪迷了眼睛,沉默許久方嘀咕了句:“可憐見的。”
“也罷,今日有賓客來侯府祭奠,待會你随我一起去靈堂。”
素心垂眼應是,心中暗歎這江氏倒也是個厲害的。老太太心中明鏡似的,豈能不明白這其中能有幾分真情實意,但即便如此,明面上能做到這個地步的也是不易。老太太如今耳根子軟,心也軟,依江氏的能力,打動她也是遲早的事。
掀開氈簾,便見江葭仍跪在蒲團上,單薄的身形,似是風一吹便要折了去。瑞珠鼻尖直泛酸,心想先前在宣州府時,有老夫人護着,小姐又何須這般作踐自己來為日後苦心謀劃。
“瑞珠,昨日吩咐的那件事可打聽清楚了?”
瑞珠驟然被打斷思緒,神思恍惚了些,随後意識到她話語中的意味,不由心頭一凜。
“今日宮中許是不會來人,隻不過,”一想到小姐昨日同她提及的那番安排,她不免心驚膽顫,喉間滾動了遭繼續道,“且不說此舉頗為危險,今日來府上祭奠的賓客可不少,怕是人多口雜。”
江葭睫毛微顫,緩緩睜開雙眸。
“人多,才好呢。”
輕飄飄的,沒有着落,一度讓瑞珠以為自己聽錯了。
“還記得我今早同你說的最後一句話麼?”
瑞珠連忙點點頭,瞬間斂了神色。
當然記得。
她說:“既入窮巷,不搏一搏,如何甘心?”
瑞珠忙道:“奴婢省得。眼下侯爺在正屋接待賓客,約莫還有一炷香的功夫便會往靈堂來。”
江葭颔首,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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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正屋這邊,武安侯正打着十二分精神應對着身旁的閻王爺。
并非他小題大做,而是身旁這位爺實在是心思深沉,難以揣度。
便說今日,他大多時候都斂眸刮着茶蓋,時不時搭上一句腔,看似是在衆人面前做足了武安侯府的臉面。
但隻有武安侯最為清楚,他今日來者不善,抛出來的每一個問題都在旁側敲擊地試探他的态度。所以他隻得小心應付着,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就斷送了阖府前途。偏生對方語氣始終不鹹不淡,他也不知自己這番回答是否合了那人的心意。
他蓦地就想起老師臨終前對此人的八字評價。
“衣冠禽獸,狼子野心。”
此言當真不虛,武安侯心内由衷慨歎了番。
宮中教養出來的氣度本就不會差,又加之這位晉王生了副好皮囊,誰又能輕易将此人同那些心狠手辣的手段聯系到一處去。
且說前年,晉王短短半月就帶領部下平定了動亂,卻親手釀下“宣州十日,江淮三屠”的慘案來;
再說上月,朝中一名禦史參他暗結黨羽,禍害朝政綱紀,随後就暴斃家中,據說死狀凄慘。
一想起這樁樁件件,武安侯後脊一陣陣地發涼。
等等,莫不是自己近來同宰相黨走得太近了些,所以晉王這才來府上試探自己的口風了?若是這種可能……
他瞬間遍體生寒。
思來想去,終究是心内難安:“殿下今日未曾提前知會一聲……如何便想着來了府上?”
啪嗒一聲,是茶蓋扣在茶盞上的聲音。
武安侯心下登時就涼了半截,嘴角勉強維持住的笑容一絲絲僵了下去。
衆人大氣也不敢出,廳堂内隻餘寂靜。
“武安侯好像不太歡迎本王親臨府上?”
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教人分辨不出什麼情緒,但以晉王的個性,此時若真不帶任何情緒,那才是見了鬼。
武安侯背上冷汗直冒,倒抽了口涼氣,忙道:“您這是說的哪裡話?您能來自然是咱們謝家的福氣。隻是……前些日子臣同殿下身邊的随從确認過,他說王爺近來忙碌,想必不會駕臨府上,您今日突然駕臨寒舍,臣招待不周,實屬罪過。”
陳續宗淡淡掃過一眼,将他面上的情緒盡收眼底,随即收了眼神,起身道:“罷了,今日本王來侯府,合該去靈前一趟。”
武安侯心内松了口氣,忙不疊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