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初生,章暮在床邊坐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許多事,許多人,許多話。
說來可笑,他最先想起的是崇明皇帝如何待自己好,司空絮如何疼自己,姜合一次次對他表露出來的愛意。卻唯獨不記得,也想不起父親母親的模樣,腦中盡是那刻着天下太平和追風而去的兩座墓碑。
何其悲哀。
章暮閉眼想着,想起司空允在司空府中所說,他這年祭拜的是兩座土包,那他的父親母親去了哪裡。
明明都已經變成了白骨,為何還不肯放過他們。
直至此時,章暮終于肯承認,便是那自己最崇拜的人,感恩戴德的人,讓他們不得安甯。
皇後娘娘也是皇帝殺死的,章暮想起從前司空絮講起他們四人的情誼時的那般歡喜,是娘娘生前知曉了什麼關于父母之事,去找皇帝,言語中惹到了皇帝,引來了殺身之禍麼。
她說了什麼,讓皇帝不願讓天下人為國母守喪。是為了自己的親人麼?
章暮睜開眼,父親母親為何而死,為何屍骨不在邊北,去了何處。他剛回京時,司空允便知曉司空絮的鳳體不在太平莊子,章暮掐着眉心,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那掉腦袋的君子之約。皇帝是否是知曉此事後,将他們三人滅口的。
冷靜下來,章暮得到了肯定答案。
是。
定是此事。
縱是章暮如此信任皇帝,也不敢與他說出這邊避戰條約,畢竟曆代皇帝,無人能準許本國大将,與外敵簽訂什麼條約,使自己腹背受敵。
章暮的眼淚滑落,他竟不知從何處開始恨了。
“不孝!”一巴掌甩在臉上,臉瞬間紅腫。
章暮聽見門外靠近的腳步猛地停住,他擡頭看見了窗外的影子,又生生挪開了目光。
他轉而盯着另一方地上的裂縫,腦中又忽然閃過許多話。
和尚說:“知事看事曉事,事事皆不是事,若明不明漸明,明明亦全為命。”
王起死前說:“你遲早,會死在大楚皇帝手裡。”
竟是這許多人知曉,竟是這許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章暮近乎自殘似的想,皇帝究竟是抱着何種心思對着自己大肆封賞,又是以何種心态,旁觀這一切的。
看着自己不記得生母生父,隻一心向着殺親仇人賣好,以此來取樂嗎?
又是一巴掌,章暮用盡了狠力,抽自己這些年的無知。
“愚蠢!”
姜合在外聽着,心口處的痛都壓得他喘不過來氣。他僅是聽着便如此,更遑論正在經曆着的章暮。
一連三日,章暮水米未進。送進去的飯菜,如何進去的,便是如何出來的,姜合看着章暮站在桌邊的影子,急得心焦卻沒有辦法去勸一勸。
第四日,黎明時,起了些霧,宮中來人召姜合侍疾。
姜合接到聖旨後,命人備上馬車,自己則進了膳房,為章暮做了碗面。
正愁如何送進去,章暮才會吃時,前頭有人禀報,說司空允來了。
“請小舅舅進來吧。”
司空越既然是讓司空允獨自出門,想來便是将他安撫了下來,果真姜合見他時,他除了面上憔悴些,已并無異樣了。
“小舅舅。”
司空允看着姜合身旁的面,又看了看一旁的屋子,低頭悶道:“對不起。”
“無事。”
章暮早晚要知曉的。
“侯爺,今日還未用膳?”司空允問道。
“小舅舅,把這個端進去給轉玉吧。”姜合歎了口氣,并未多說。
“好。”
司空允難受過後,在府中面壁許久,又想起章暮的苦楚,便想來看看他。
門一開一關,姜合什麼都未瞧見,他上馬車前,吩咐道:“轉玉不肯吃那碗面,你便命人多做些他愛吃的送進去。”
客衣站在原地道:“是。”
“把府門關了吧,今日謝絕任何人來訪。”
客衣又道:“是。”
“若是小舅舅要走便罷,但若是轉玉要出門,你便攔住他,命人去宮中找我。”
客衣道:“殿下,若是軍中有事呢?”
“不論何事,都不能讓轉玉出府門。若他強硬要走,”姜合咬咬牙道:“便讓人把他綁起來,速去宮中報我。”
客衣愣在原地,看着馬車漸遠,心道殿下這是要将侯爺軟禁麼。
姜合走後,客衣歎了口氣,“你們便按殿下所說去做吧。”
“是。”
侯府中人利索地将門關上,圍住了寝殿。
寝殿内倒無人攔他,司空允原本以為的雜亂場景并未出現,他松了口氣,掀開紗帳走向後方,隻見章暮立在桌前,煩躁地寫着什麼。
司空允走過去,把面放在桌子一旁,正好章暮也寫完了手中字,司空允在原地站了會兒,走到了他旁邊。
潦草的字迹顯示着執筆之人的心緒,司空允費了好大力,才從那狂放的字中看出内容。
我本将心向明月——
司空允不忍再看,跪地道:“侯爺——!”
章暮眼睛掃過那一碗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起吧。”章暮許久未說話,嘶啞着嗓子問道:“何事?”
“無事,”司空允慌亂地起身,道:“聽懷珺說你還未用膳,你吃些東西吧。”
章暮坐回椅子上,看着那快坨了的面,問道:“他做的?”
“啊?”司空允疑惑了下,随後搖頭道:“不是吧——”
章暮伸過手端起碗道:“嗯。”
一碗面下肚,章暮腹腔被暖意填滿,他将手中碗放在了一旁道:“是他做的。”
懷珺會煮面?司空允瞪大了眼,随後趴在桌上問道:“你不生懷珺的氣啦?”
章暮随意一瞥,司空允站直了身子。
抽嘴!他這是又說了什麼!
章暮漱過口,重新下筆,道:“氣他做甚,又不是他做的。”
司空允一哽,沒想到章暮會這麼快想開。
潔白的紙上,劃下八個字,司空允看去,隻見那橫姿的筆墨上書着:成也敗也,皆是一人。
“我已想清了前路,允之,過去的事,在我這裡,隻是錯事而已。”
司空允一時未懂,片刻後便悟透了,連帶着看向章暮的眼神都摻雜着說不清楚的佩服感,過後便是一腔憤懑。
章暮的父親母親是為了兩族安定而死,此為正确,崇明皇帝小人之心加害,是為錯事,錯事如何做都是錯事,他隻要堅持心中認為的正确之事,便是前路,一直遵循所想,他便不會迷失原本心中的方向。
章暮不能如他一般時時記得這些錯事,他肩上的擔子乃是一國百姓,上位者一念之差,便會賠上許多百姓的性命。
章暮從來都是君子,且一直堅持為百姓立明君,是大義之人。
這一層層的束縛,将他勒在方寸之地不能越界,且在知曉前事之後讓他無處可逃,隻能生受。是以他不能時時記得前事,不能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他要暫時忘了,不然他會活不下去。
“侯爺。”司空允輕喚道:“我不似你能這般明晰事理,聽聞前事,我隻恨不能将他千刀萬剮,為姐姐報仇!”
“各人立場不同,所做之事自然也有所不同。”
有仇不報非君子,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章暮歎了口氣,扔了筆坐回椅子上道:“信上所書,真真假假不作數,你即已知前事,便全部說與我聽吧。”
“我……”司空越三令五申,不許他再多嘴,司空允猶豫着不想開口。
“我有資格知道。”章暮的語氣威嚴,司空允愣了下,還是選擇遵從将令,将那日司空越所說,全數供了出來。
章暮越聽臉越黑,縱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還是未料到自己長大的地方,人連地獄中的厲鬼都不如。
化成了灰——
死得慘烈——
“觊觎親哥……”章暮怒道:“他果真是個畜生。”
“是,此間事,一半是他所為!但……我哥說,姜離似乎不是我姐姐親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