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多爾醒來時,意識還遺留在上一具身體裡,還不知道自己叫伊西多爾。他有着另一個名字。
有一種說法,人的生命就在潮水來去間,漲潮時出生,退潮時死去。提爾岸邊的海浪自無邊的深藍色天際而來,無情地拍打着崖岸與沙礫遍布的海灘,卷走無數人的性命,将脆弱的呼吸粉碎在雪色的浪花間。
在提爾城外,馬其頓王亞曆山大所建的海堤延伸向陸地的那一端。自從三年前哈丁之戰、耶路撒冷城破,戰亂從不停息,瘟疫接踵而來,于是海堤一端的沙漠裡堆滿了屍體,有死在進城路上的,也有從城裡運出來的。
就在這一堆屍體裡,鮑德溫收獲了久違的知覺。一開始還覺得暖洋洋地很舒服,沒多久就越來越熱,真是受不了了,還有一隻手在他身上翻來摸去。有多久沒經受過這種冒犯了?他忍無可忍,憤怒地睜開眼,企圖阻止那隻手的進一步動作。
他真的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睜開眼看到的還是澄澈的藍天,還能感受到冷熱、感受到有人在他身上翻找的動作。他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感覺,視野裡隻剩一片模糊,等到最後的日子,他隻有聽覺還能勉強運作,連動彈一下都困難。
那就先動彈一下試試?他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一些,沒想到很輕松做到了。這次看清了剛才“冒犯”自己的人,他身上挂滿了绶帶和佩劍,口袋裡鼓鼓的,一定塞滿了死人身上搜出來的錢,看來他是想來自己身上偷東西。他身上有什麼好偷的啊?(偷走精緻的銀面具然後迎接一個驚吓?傳染他一身麻風杆菌?倒也不錯。)
不過鮑德溫沒時間思考這個小賊想偷他什麼,因為對方已經決定對這個本該已死的人補刀,抽出偷來的匕首,朝他胸口刺去。
真見鬼,好不容易恢複一點,不能再陷入躺屍的境地,他皺了皺眉,迅速往旁邊一滾,剛好避開,匕首劃破他身側的衣服,在左臂外側割開一個小口。
好痛......
這是他當時唯一的想法,但這非是因為他生性脆弱對疼痛敏感。怎麼還會覺得痛呢?這種皮膚被劃開的痛?明明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喪失了。除非他現在根本沒有病,除非這不是他的身體.....
偷屍賊再次襲向他。
徹底清醒後,他直接撐着地——哦不,是屍體,利落地爬起來。順便,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完整颀長,沒有半點潰爛。這一點更是坐實了他之前的看法。
這下他有了身高優勢,對手身材幹癟瘦小,看樣子還餓了一段時間,不然也犯不着冒着被瘟疫傳染的風險偷死人的東西。
鮑德溫大膽地欺身過去,身手是他之前從未有過的敏捷,拔出一把他背着的配劍(他身前身後挂了至少七把劍,簡直像個刺猬),又一掠後撤到一臂之外。現在對手的匕首威脅不到自己,而長劍在手,瞬息就可割破他的頸動脈。
他向左上微斜持劍,調整一下重心方便弓步前刺,脊背挺直但略微前傾,現在動作很穩,劍尖反射的陽光沒有跳動過一下,是标準的預備劍式——自從十二歲那年伊貝林的高弗雷教他就從未忘記過。
這樣做無疑是太看得起他的對手了,而且堆得橫七豎八的屍體也确實不是決鬥的好場地,他這樣做其實也隻想試一試少時習得的武藝還記得多少,又有多少是能在健全的身體裡使出來的。
或許為了儀式感,他還可以說一句:“耶路撒冷的鮑德溫,接受閣下的決鬥要求。”哎呀,他的鐵手套還沒擲下呢,這可不合規矩。
說實話他沒有解決掉這個可憐蟲的意思,可對方沒有被他的招式唬住,不自量力地撲上來,可能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屍體的侮辱.......
長劍一記漂亮的斜劈,把短小的匕首撞飛出去,掠過對手的脖頸,毫無懸念地帶出一道鮮血。
鮑德溫後撤一步,避開噴出來的血,一滴也沒有沾到衣服上——不過衣服已經很舊很髒了,不再是之前的一身簡淨白袍。他也不再是他了。不再是一個倒黴的麻風病人,也不再是耶路撒冷的王。
不過這又如何?至少現在他的靈魂能夠完全主宰身體,停屍場的空氣聞起來都比那具腐朽身體聞到的清新。沒有了面具的阻隔,他能感受到裹挾沙與鹽粒的粗粝的風直接拍打在臉上,額前拂動着細碎的黑色短發,視野也開闊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