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柯克船和其他的尋常商船一樣出海,成功地繞開了駐守在阿克城牆上值班的薩拉森士兵。沒人知道它會像幽靈一樣在城南的沙灘上登陸,在數個小時的潛伏之後。
那是後半夜,一彎下弦月依舊慘淡地挂在夜色闌珊裡。他們不能說清具體時間,隻知道最多三個小時後東方将呈現出那種蒼白的色澤,起伏蜿蜒如巨龍脊背的沙丘的兩面将呈現金色與深藍兩種色澤。
彼時阿訇們晨祈的叫拜聲像兀鹫一樣從沙漠的邊緣盤旋而起,各種深深淺淺的綠色波斯地毯向着南方麥加的方向一字排開,以阿拉伯書法繡着一千零一種真主之名的大纛迎風招展——這将會與千千萬萬個薩拉森式,或者穆/斯/林式的早晨沒有什麼兩樣。
然而此刻,海上,依舊一片靜谧,除卻深藍偏黑的海浪舔舐船舷的聲音。這是一艘藏在南岸曲折岬角陰影裡的船。阿克城的主要港口朝南,堤道被加長以擋住外海的風浪,一條長長的鐵鍊把變得狹窄的港灣攔住。這裡當然不是他們的登陸地。
“我們很快就要靠岸了嗎?”
傑弗雷望着依稀可見的遙遠白色海岸線問出一個愚蠢的問題。隻是出于考前的怯場:“我們真的要考試了嗎?”他強迫自己臉上神色不變,手指卻緊緊扣住船舷,直到關節發白,木頭上凹陷下指甲印。
伊西多爾點點頭,他正褪下身上的長袍。可以看到那件貝都因牧民樣式的寬敞白袍裡包裹着泛着銀鐵色澤的鍊甲。雖然有些舊了,光澤黯淡了,依稀能看出細鐵篾聯結的工藝非常完美——至少從正面看不出一條接縫,粗細都是一緻的,孔隙隻有半英寸,且交錯覆蓋了兩三層,遠遠看去細密如魚鱗,确實是出自米蘭最出名盔甲匠人之手。而伊西多爾身邊的人也大多是此類打扮。
“你不必畏懼。”他左手輕輕按在傑弗雷肩上,他很懂得此時如何安撫第一次面臨生死關頭的少年人(因為多年前的他就是這麼做的,靈肉分離的超脫感唯有訴諸信仰才可撫平)。伊西多爾略微低下頭,貼近他耳畔,聲音溫和而堅定,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又如聖訓:“因為祂與你同在,祂必堅固你,必幫助你。”(出自《以賽亞書》)
随後他感覺到掌下那具清稚單薄的身軀微微一顫,然後少年人輕輕“嗯”了一聲,“我會振作起來的。”
伊西多爾感覺不能再就着這嚴肅聖神的話題談下去了,這實際上并不是他的風格。于是他放開傑弗雷,後退一步倚在舷闆上,随意地說:“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你今年多大了?十六歲嗎?”
“差不多是的,”少年人回答道,“下個月的今天正式十六歲。”
鮑德溫想,他在蒙吉薩第一次大戰克捷時也是十六歲。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可記憶依舊嶄新如昨日。
“是時候獨當一面了。說實話我支持你叔父的做法。他還安排了我來看着你。”
對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好像認清了某兩個人串通一氣的真面目。說實話,他對他的感情本來已經接近兄長了,此刻卻瞬間破滅。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這樣信任過我。”年輕人直接無視他的神情,認清自己商人之子的身份繼續說下去,“他連談生意時把我帶在身邊都做不到。有時我甚至認為他害怕我侵吞他的财産。”
鮑德溫的父親也是這樣樣子。他看上去野心勃勃,實則志大才疏,什麼也不想管(而屢屢外出征讨既是他所謂雄心的體現也是他逃避繁雜内政的唯一正當手段)。由于非常讨厭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他對于兩任妻子的要求看上去是“言聽計從”,所以他的童年是任由母親擺布的。
十歲時,有傳言說阿馬裡克能夠繼承王位是因為當年鮑德溫三世認為其子堪當大用,把自己的名字賜予他。可能就是從這時候起父親就開始若有若無地疏遠他,對于一切國王應負責的軍政事務也從來不傳授這個獨子。兒時的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個“被棄絕者”,甚至父親在南征埃及的途中病危過世也沒見讓他見最後一面。當然,這一切的原委也可能是因為他當時已經被确診的疾病。
“但是每個人的天賦、才華不可能相同。”傑弗雷對他心中所想并不知情,“比方說我覺得你比起做生意更适合....做這種事。”不然叔父也不會放心把自己和這百十人的性命交給伊西多爾——他很清楚這個計劃的制定者和真正的執行人是誰。
“謝謝你的誇贊,”伊西多爾離開舷側直起身來,海風吹動他微長淩亂的黑發。他仿佛從來都是最适合穿鍊甲的人,原本高瘦卻不算魁梧的身材在這一身銀甲的襯托勾勒下更為挺拔流暢,有一種不同于尋常武夫的倜傥,洗去文士商賈的扭捏之氣後有一派渾然天成的冷冽利落,好似斯堪迪納維亞的雪松。
“羅貝爾之侄,今天是你的出鞘之日,”他望着東方尚未染上一絲色彩的天幕,有幾分興奮地說,“讓我們看看你是否能讓這百十人創造奇迹、平安回家,并去赢得你的金馬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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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幾聲幾不可聞的悶哼。間或夾雜皮肉被利器刺穿的悶響,以及喉管被劃破時動脈血排開空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