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在一月末二月朔,阿克的港口又開始通航了。三五個商販們匆匆忙忙收拾自己的家當,準備返航。圍城隔離段臨時的港口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隻不過這次沒有什麼熱鬧的攤位海貨,因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能平安到家就不錯了。
是日下午,分明是在海邊,遠海也有水汽,裹挾着沙土的風卻依然幹燥粗粝。遠處的幾條柯克船消失在茫茫海霧裡,割破海面的淺淺白痕正在愈合。木堤道像蟒蛇的長舌一樣延伸出去,陰雲下深如墨色的海水舔舐着長滿青苔的粗鐵鍊拉起的木條。如果不是來來去去的人影,看上去會顯得有些寂寥蕭索。堤道口站着一高一矮兩道身影,都穿着類似東方樣式的寬松長袍。
“你真的不和我們回去嗎?”矮胖的問向身邊的瘦高的年輕人。
“我幾乎和你們同時啟程。”他望着正被從深水裡打撈起來的船錨(其上已爬滿一些贻貝
)說,“事情完成後我會自己回來。”
“哦,還有,”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補充道,語氣淡然地像外出郊遊前的交代,“如果我沒能回來,這筆錢也不分了。我的那些家當留給.....那個孩子。”作為當時的承諾。
“那....好的,”伊波呂特拿起自己所剩不多的行李,他的手下都已經把其他東西般上船了。船還是科穆甯夫人的船,隻不過她本人不走了,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她的目的地。
亞美尼亞人已經站上了船舷裡側,神色有些憂慮地趴在那邊望過來。因為肥胖,他的動作有些滑稽别扭,帽子被擠得挂在右耳上,可面對這些伊西多爾沒有任何嘲諷,隻是溫和舒朗地笑着。“别整得像生離死别一樣,”他沖伊波呂特揮了揮手,“我去找弗蘭德伯爵聊幾句,回見。”
草率地道别後,伊西多爾來到另一條船邊。這條船是他們特意另外租的,不是自己的船,其特點是具備很多舢舨,用于拆卸下來大面積鋪地。租船者弗蘭德伯爵羅貝爾和他的侄子傑弗雷已經等在那裡。
随行人馬正在登船,并不多,不到兩百人的樣子。他們每個人都背着弓和箭筒,船舷另一側抛出勾繩,提着一捆捆束好的箭上去。一些人正把一兩桶餘下的燃料油裝上船(實際上還餘下二十來桶,但這次并不需要很多油),還有好些兩頭削尖的木棍,有兩條胳膊加起來那麼粗,長約五英尺半。這些木棍是羅貝爾的主意,他先前在小亞細亞作戰時見過突厥人使出這些手段,如今他們可以一仿。
“對了,”伊西多爾突然問道,“你們這麼多燃料油,是如何不通過薩拉森人壟斷購得的?”
“說來也算幸運,”羅貝爾一邊檢查着桶裡黑漆漆粘稠狀的油(此時他正懊惱又嫌棄地拿一塊布擦手上沾染的黑色油污),一邊解釋道,“它們價格不算貴,起初也不被當做燃料油來賣。”
他們是走陸路來的,隻有物資通過船沿岸運到。這些油是在君士坦丁堡城郊的集市看到的,産自黑海與裡海之間的高加索地區,由于新羅馬的達官貴人們看不上這種偏低劣的油作為希臘火的制備料,它們僅被農民們用于治療牛和駱駝等牲畜的皮膚病。
“後來我們意外得知它可以燃燒,雖然煙濃了點但效果不差,就一口全買下來了。”
伊西多爾心道不虧是法蘭克貴族,真是财大氣粗,雖然這些被冠以“劣質油”的名頭,要三五十桶地大批量購買也不是所有商人都可以做到的,更不要提在事後慶幸地說“價格不算貴”了。而他迫于生活的無奈,在這不到一年裡已經充分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
而羅貝爾确實具備這樣的财力,他的領地弗蘭德在北海東南的低地,南接法蘭西,北毗神聖羅馬帝國,是法蘭克數一數二的良馬産地,商貿大邦,祖先又屢在東征中立功,于是在軍中很有威信。
這次他參與了他們的計劃,從部下中抽出一部分人,歸到傑弗雷和伊西多爾名下(他們也必須感謝這份出奇的信任)。這艘船看上去同其他商船别無二緻,但出海後會繞行遠海以避開城中薩拉森人的耳目,然後在無人問津的城南灘塗登陸,在後部造成騷亂,以方便攻城戰其他區域的順利進行。可這當然還不是最重要的一支力量。
羅貝爾拍了拍侄子還不算寬闊的肩膀,看上去輕松地像個送孩子去上學的老父親,對孩子因即将考試而産生的恐懼視若無睹。“好小子,準備上路吧。”他又目示伊西多爾,表示這次把侄子托付給他了。對方點點頭,把傑弗雷箭筒的肩帶扶正,同時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或許不應該讓男性長輩帶孩子。他總結道。
他們是最後兩個登船的,在踏闆撤走之前勉強上去,少年人跑的太快一個踉跄,被伊西多爾抓住半拖上船。
“多謝。”他幹巴巴地說,有些失魂落魄。
遠處“抛棄自己”的叔父正對已經離開岸邊的船大聲喊:“一定要一路順風啊!”
“你們也是!”傑弗雷趴在船舷,探出半身喊了回去。
隻是他沒有看見身邊的伊西多爾同樣在人群中搜尋着一個人,匆忙與她對視後用口型說了句“等我回來”,也不管她有沒有看見或是理解。如果他們注定分開,還不如不告訴她自己曾經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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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努埃爾做夢也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回到阿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