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瘦削精幹的紅發漢子現在正趴在一條狹窄的暗道裡洇水爬行(在多年前他也曾經在這條暗道裡爬過,作為小混混和戍衛兵),身後跟着十幾個人。
他是個希臘人與法蘭克人的結合産物,曆來被視作另一方的叛徒,自出生起就父母不管地呆在阿克。作為一個不可能讀書也沒有固定工作的窮小子,他不是無所事事地在城裡閑逛就是臨時接一點跑腿的事讨生活。直到後來圍城,他才有了一項工作時間最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最穩定)的工作:臨時民兵。也正是因為這項工作,他才能更好地了解這座古城的城防狀況。
曼努埃爾很清楚聖母門和聖米迦勒門間的城牆上有個直徑約一英尺半的狗洞,藏在蘇薩香料店旁柑橘與月桂從後;他知道如何在一刻鐘之内從北部的蒙穆薩爾區抄近路到南部威尼斯人區的兵工廠送信;當然,他也非常清楚從城内排向地中海的一條半廢棄的下水道。
這條下水道的直徑比那個狗洞大,差不多兩英尺半,稍微瘦點的成年男子都可以爬過去。它是近百年前十字軍東征時,即這座城第一次屬于法蘭克人的時候建起的,那時還沒有衰敗的阿馬爾菲人是主建商。後來它年久失修,一端又排到城牆外地中海的水面下,更加沒人願意維修,于是就新建了另外的排水管。
後來,阿克在薩拉森大軍的威壓之下像耶路撒冷一樣不情不願地放下了武器,敞開了懷抱。自此,曼努埃爾就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裡。他逃到了提爾(因為那裡是距離阿克最近、還沒有陷落的城市),一會兒做廚子,一會兒做鐵匠,左手扯掉公羊散發腥騷味的睾/丸,右手拿着劍在羊血羊油裡淬火,一天換一個點,忙得恨不得做條八爪魚。
就這樣過了三五年,他看到了蒙費拉伯爵康拉德的緊急征兵書,酬勞非常豐厚,但隻要十幾二十個人,要求會洇水、了解阿克城内每一處布防。天父啊,當時正撥開人群想查看通告細則卻苦于不識字隻能靠别人翻譯的曼努埃爾難以按捺心中激動,幾乎要跪倒在地,這可不就是專門為他寫的嗎?這不是天賜的職業嗎?于是今天,在一艘小船上飄蕩、在崖邊堡壘的陰影中潛伏數個小時、又在海底遊了一段距離後,他就出現在了這裡。
幽暗的水管裡到處都是令人眼睛酸澀的鹹水,距離上頂部僅有兩三寸空隙,微弱的光平靜地映照在這片狹窄的水域上。突然,一個氣泡打破了平靜的水面,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準确點說,在氣泡出現前就已經有人的征兆了,水面晃動起來,擡升得更高,像是有空間被一個龐然大物填充了。又是一串氣泡浮上水面。
曼努埃爾和那十幾個人嘴裡都叼着一根蘆葦杆。埃及産的,空心,不但防水,而且堅韌耐用不易嚼爛,杆的一頭戳出幾乎漫過整條管道的水面,可以吸入稀薄的空氣。大約在管道的水下部分爬行十分鐘,就來到了旱處。十幾人紛紛吐掉蘆葦杆,因為他們不會再從這條道回去了,他們将偷偷摸摸地進來,正大光明地出去,運氣差點的話也不用出去了。
“先不要前進。”他向身後幾個躍躍欲試的人發出警告,然後解下一直纏在肩膀上防水皮革袋裡的一卷繩索,“每人都分一段,夠在手腕上纏三圈就行。”
身後的人面面相觑,但由于這裡隻有曼努埃爾最有經驗,于是紛紛照做,把繩子固定在手腕上。
領頭人又從那防水袋裡拿出火石,讓人們挨個點燃繩索。曼努埃爾向衆人解釋,這是由于地下可能沉積有令人窒息的氣體,在爬動時手永遠比腦袋更靠前、靠下,如果繩子上的火苗熄滅了,就說明這裡的空氣不宜吸入。
“所以呢?退回去嗎?”有人茫然地問。
“放屁!想都别想!”領頭人粗魯地罵道(為了防止被守軍發現他還是理智地壓低了聲音,但這也降低了罵人的氣勢),那樣他的巨額工資不是就泡湯了嗎?“當然是屏住呼吸加速爬過去!”
不知又爬過多久,當曼努埃爾再次放眼望向前方時,面對他的是錯綜複雜的下水管道,有些從側壁處還有光線透入,因為現在他們已經不在年久失修的廢棄下水管裡了,而是在投入使用的管道裡。
幸虧熱那亞人有錢,督建的管道質量不錯,前些日子的雨水都被排走了,否則他們還要像隻老鼠一樣泡在爛水裡。他們的目标是蒙穆薩爾區的魔足門,因為下水管将在那裡排出城市。魔足門隻是一座小偏門,駐紮守軍不多,而且到這扇門他們的爬行距離最近、管道最粗,不像别的水管僅容老鼠爬過,簡直是幫他們挖好的地道,可以适當減少“工程量”。
曼努埃爾根據自己的爬行時間估算着距離,快到魔足門了。借着街角排水口的光照和充足的空氣,他們的速度加快了很多。然而這時,隻需要一個閑的沒事幹、蹲在地上觀察蟲子的小孩的一聲尖叫,就足以讓這個計劃泡湯。
水,許多水兜頭而來。這是臉盆裡的水,或者是水桶之類的大容器,而不是一個膀胱能儲存得下的,氣味還不算令人作嘔,因而不是尿,曼努埃爾還覺得有些慶幸。
“怎麼又下不去了?”一個埃及口音在上頭不耐煩地說,伴随着一隻木桶被煩躁地随意擱在地上的聲響,“這法蘭克破管道!”
影子投射在下水口的栅欄上,斑駁晃動。下水道裡的人非常驚慌,又隻能停止前進以保持安靜,大氣也不敢出。
“這個白癡可千萬别打開下水口啊!”領頭人心中想着,借着微光向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命他們把短刀攥在手裡,随時準備戰鬥。
随後天光洞開,一個裹着頭巾的腦袋伸進來。一雙粗壯有力的手攥住他的衣領、捂住他的口鼻,四把刀子一齊捅來:攻擊顱骨的鈍響與刮擦頭皮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一把刀穿透他的左眼,幾乎要直插顱底攪動腦漿,另有一把刀穿過他的右臉頰,一直抵在他的倒數第二顆槽牙上,發出一聲擊在硬物上的輕響(這一刀來自一個雙手持刀者的左手攻擊,然而此人不是個左撇子,因此最為無效)。其中最成功的是這一刀,它毫不猶豫地捅向他的頸動脈,刃尖輕巧地一挑,聲帶也被割斷了。倒黴的薩拉森人喉嚨裡發出漏風的怪聲,細碎且輕,不可能再有人聽到他的呼救了。
一個蠢貨把頭探入下水道内,然後瞬間不動了。倘若外面有人,看到的一定是這樣一副場景。可惜外面沒有人。
下水道裡的人迅速把死者拖進來,并封住了下水口。這事就這樣了結了吧,畢竟連血也沒噴灑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