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森方的兵力已快減至最初的一半,大概還有兩百多人。因為尖木樁構成的陣線很長,沖殺在最前的輕騎兵無疑開啟了一場自殺性計劃,死狀非常凄慘。
他身下的戰馬後退半步,撞到一個挂在木樁上的垂死之人,使得他被穿透得更深,開始劇烈抽搐。碗口大的傷口裡有半凝固的血混合着腐爛鱿魚狀的東西流出來......接着是一陣搗爛漿果的聲音(如果不是刺鼻的血腥魚鈎一般咬合住嗅神經,他會認為身處以弗所的葡萄豐收季),是從那具身體裡穿出來的。
他緊緊咬牙,努力咽口水,将呼之欲出的嘔吐欲壓下,喉頭漲得生疼,像發燒後睡醒一樣難受。
無數人馬的屍體像擱淺的鲸魚一樣堆積在前,反而為他們的敵軍構成了另一道防線:重铠兵的掩體,他們手裡以往用于馬上比武的長矛此時正筆直朝前擱在屍體上,投下一排整齊的陰影,将地面劃分成無數黑白條紋,密得像草編籃子的縫隙,從側面望過去所有長矛又近乎水平。輕騎兵無法靠近,隻能從遠處射出他們為數不多的箭(其中甚至有些是從戰友屍體上拔下來的,以及地上撿的)。
阿拉迪爾死死盯着被染紅的沙地,心情複雜。他已經很清楚現在己方已無法體面地撤離了,能預料到這将是一場亂局、一個泥潭,雙方都會狼狽不堪:兩隻換殼季的螃蟹舉着大鳌亂鬥,兩頭野豬用獠牙抵住對方在泥塘裡拱來拱去......一團糟,真的,糟透了。
他的戰馬體力消耗還不算很大,現在更多的是煩躁,一種無法拼盡全力沖殺的煩躁。它一點也不理智——他考慮下次換掉自己的坐騎——因為它正搖晃着腦袋把辔頭振得作響,前蹄刨着由于浸入液體而愈發厚實的沙土。
于是阿拉迪爾把目光投向了法蘭克人身後廣闊的流沙區。如果摧毀那條臨時的長堤,他們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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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們是如何突圍的?”一個年輕的貴婦按捺不住作祟的好奇心,朝篝火邊湊了湊,籠住自己深色的頭發和兜帽,看似是保持自己端莊的儀态,實則以免它們被火點燃。她的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興奮和向往。
她是多隆領主漢弗萊的妻子,也是耶路撒冷王國的公主,随應戰的丈夫前來(她的丈夫一反以往的纨绔姿态,居然在攻城戰中立下大功)。可惜的是,這位漢弗萊大人非常神秘,很少露面,甚至這裡還沒人見過其真容。聽說不久前他在外出打獵時被薩拉森刺客襲擊,一箭貫穿左臉,雖然僥幸撿回一命,但容貌損毀不便見客。這恐怕也是他前來應戰的原因,為複這一箭之仇。
“抱歉,我并不是親曆者。”高迦米拉說。說實話她對這位新來的女士挺有好感,一個神秘又有趣的女人,她想,隻是太端着了。同時,她向坐在一邊用禦寒的粗羊毛鬥篷嚴嚴實實裹住自己恨不得隐身的伊西多爾遞了個眼色,讓他來說說那天的情形。
而對過的年輕人正如往常一樣在心裡咒罵着沙漠的冰火兩重天(白天猶如置身烈焰中的索多瑪,晚上去卻像在主顯節前後的斯堪迪納維亞,明明提爾和耶路撒冷的氣候還沒有如此極端),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持樹枝捅了捅篝火,并留意不要讓架在上面熱着的啤酒灑了。這個動作有點艱難,因為高迦米拉為了阻止他繼續前往傷兵營服務(目的當然是為了接近她)而把他隻受了點輕傷的右手吊在脖子上。
此時那位貴婦的目光越過面前的篝火,凄寒的夜風拂過,捎來胡狼的嚎叫,拔起幾星明明滅滅的火苗,使對面的人影模糊不清。她可以看出那是一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黑發男子,他正止住手頭動作,慢慢擡起頭看着自己,似是在确認身份。他原本澄澈如海的雙眸在昏暗火苗的映襯下顯得晦暗幽深,像夜釣時僅能看見的一小片水域,她不能再窺見什麼。他們認識嗎?她想。
還好她也認不出他。
有些人見面次數越少越好,其一是有怨,其二是有愧。顯然眼下的情況屬于後者,因為他對于漢弗萊這位妹夫的不着調已有耳聞。伊西多爾組織了一下話語,用面對陌生人的盡量冷靜的語氣描述那天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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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排裝滿餘下燃料油的木桶橫放在一群人中間,他們沿着木舢舨鋪成的臨時通道不斷後退,連帶着木桶也向後滾動。隻剩一半的木桶滾動不便(就好比質地不勻的生雞蛋),裡面的液體一直晃動。幸虧它們不夠大,還不會有倒黴鬼被壓在下面。
很好,他們沒有帶明火。傑弗雷心想。他被指揮者安排在内側,位置隐蔽,哪怕薩拉森騎兵有高度優勢也很難看清密密匝匝的長矛林中發生的一切。
剛剛伊西多爾給他遞了個眼色,是時候了。他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曾把它收回鞘中,便将它捅向木桶側壁。黑色的半凝固液體順着縫隙流出,由于縫隙較小慢慢流淌到木質地面上,随木桶的滾動而拖成蜿蜒一線,沒人會注意到這條不起眼的引線。
雙方劍拔弩張地對峙着。他回頭看一眼來時的路——這段路本來就不長,距離泊船的地點已經很近了。現在是清晨,太陽挂在東方地平線上,把影子拖得很長,随步伐晃動時有些懶散。天哪,那一切都是在半小時内發生的?他真不敢相信。
薩拉森人的戰馬已經潛入流沙地,隻不過大多數都在隊伍前排,因為越接近灘塗他們的行動就越困難。有幾個想從側面搶攻上舢舨的都被兩側的長矛端了下去。
傑弗雷餘光撇到高處的動作,本能地察覺到其目标是自己左前方的的人。那人不僅比身邊的幾名弓兵要高半頭,還揮舞着醒目的弗蘭德家族紋章旗指揮這群人的進退,簡直是靶子中的靶子。
“小心!”
撐着木桶的上沿跳過去——三年前在列日偷勃艮第紅酒喝被老闆發現翻越櫃台逃走的動作都沒像今天這樣流暢利落,他借着沖力把傳令官撲倒,額頭磕到了對方的下巴,疼得腦子發昏。站在旁邊的人可以察覺自己身邊揚起一陣塵土。
伊西多爾猝不及防地摔倒,同時有人的腦袋頂在自己下巴上(聽見上下牙齒磕碰的響聲,差點咬到舌頭),同時一絲涼意與刺痛擦過頸側。因為與這顆腦袋同時到來的還有一支羽箭,擦着頭盔與鍊甲領子之間的裸露脖頸飛過,他一睜眼就發現箭頭釘在距離右臉頰僅一寸之處。這支箭勁頭十足,雪白的尾羽在亂顫中幾乎拍打在他臉上。
随後又是稀稀落落的十幾箭,但勝在準頭很好,即使他現在視角受限,依舊能從此即彼伏的痛呼與倒地的聲音聽出這十幾箭近乎全部命中。雖然長矛可以阻止輕騎兵的沖擊,但卻無法防範這種能夠突破重圍的冷箭。不過好在他們的箭數量不多,還不足以制造出大規模騷亂與踩踏。
死裡逃生的年輕人很快清醒過來,一把拎起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衣領并将他推到身後密密匝匝的人群裡,并加緊指揮己方的撤退。與此同時,剛才放箭的那人帶頭馭馬站上了他們後退時不可避免讓出來的木質舢舨。
頭戴白雉羽盔的騎兵統帥感知到馬蹄下木闆的脆弱,倘若所有人馬壓上,它們很快就會分崩離析、碎如齑粉,就好比摔落在地的餅幹。然而倘若不搶攻上舢舨,就要在灘塗裡撲騰,然後做法蘭克人長矛上的烤串.......故而,别無選擇。
安拉在上.......他有些無助地看了一眼剛剛展現出湛藍色彩的天空。
随後他近乎是孤注一擲地發出了最後進攻的号令。仿佛他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馬上有人趕在他之前沖上了舢舨。最初的豪情壯志已化為深切的怨恨,就算自己不能幸免,也要把敵人拖死在這裡。可是到目前為止一切都荒誕得像個笑話,而且對于這個笑話,他們也沒把握笑到最後。
“後撤!”
法蘭克人傳令官的指揮旗開始傳遞這樣的信息,那面旗幟揮動的幅度很大。這次不像有規模地稍微後退,而這迅速的行動簡直都有點像丢盔棄甲的逃兵。他們甚至不再正面設防,而是朝着停在淺海的那條船向後狂奔。
這次又輪到薩拉森人不明所以了。畢竟,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下達“逃命”的命令。
傑弗雷并沒有随着人潮而去,他手持一根燃燒着的火把,逆着人群的方向往回走,當然也沒有誰敢不長眼地撞上去。他下了舢舨站在灘塗裡,一腳深一腳淺地試圖穩住自己。
二三十個已經不服指令的薩拉森輕騎兵沖上了舢舨(他們身後緊緊跟着更多人,馬這種動物,在它們的頭領向前猛沖時隻會群體行動),脆弱的木闆在鐵蹄的踐踏下猶如冰面層層碎裂,然而這并不能阻擋那不可抑制的勢力,一呼一吸間敵人就近在咫尺。
傑弗雷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木柄。會不會過于緊張忘記扔出去?這才是他在考慮的問題 。
幸不辱命,火把扔了出去,木闆上蜿蜒的黑蛇被一點火星點燃,然後那絲火光沿着引線爬出,将遇到的每一寸可燃物都吞噬,一直燒到快要見底的燃料桶——它不偏不倚,正杵在他們當中。
索多瑪在人間。準确來說,正在毀滅的索多瑪在人間。“耶和華将硫黃與火,從天上降與此地.......”在場的人都會想起這些傳說中的句子。
傑弗雷感覺它煮沸了自己的血液,那是一種焦灼與瘋狂,好像滾燙的血管在皮膚下抽搐、不斷鞭撻着它。這是他親生點燃的火,這場火近乎貫穿他生命終始,直到多年以後他咽下最後一口氣,金紅色的烈焰與劣質油的濃煙仍舊在沉重的眼皮下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