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貝爾原本是會在攻陷阿克時當場身死的。弗蘭德伯國的人馬最是深入城中,在接近聖安東尼斯門處的犄角處遭受了薩拉森援軍最猛烈的沖擊。是多隆領主率先搶攻一段城牆,占據高度優勢才找到了他們。
由于先前守城軍在高處造成的騷亂再加上通道的狹窄,人數優勢反而成了劣勢,擠得像槳帆船下層的奴隸艙,更是在一段長階處跌倒踩踏,死傷無數。
羅貝爾的運氣還算好,當時壓在他身上的人并不多,兩三個而已,卻足以壓斷肋骨。萬幸中的不幸是,“今天清晨我發現他呼吸越來越困難,”高迦米拉的視線穿梭在與她說話的人與那位患者之間(“再墊一個枕頭!”她還在焦急地吩咐随侍),線條分明的眉毛緊鎖,“右胸第三根肋骨骨折,刺穿右肺。之前症狀不明顯,尚未形成血胸,于是沒發現,隻固定了斷骨。是我的錯。”
“我試圖通過放出積血來讓他順利呼吸,然而......”說到這裡她有點無措,盡量控制聲音平穩,“然而這導緻了内部充氣,并不能緩解......”也就是說,很快伯爵就會窒息而亡。
她繼續調整患者坐起的高度,使他盡可能呼吸通暢、能夠交代遺言,然而在毛巾上擦幹淨手上的血污,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輕聲道:“我會為他祈禱的。”
“夫人,你無需自責。叔父感激你的所有努力,”正在給羅貝爾擦拭口鼻血沫的傑弗雷擡起頭,因擔憂和恐懼而變得蒼白的臉上雀斑更加明顯,可之前少年人的稚嫩幾乎看不見了,他雙眼發紅,嗓音喑啞,“但這也是主的旨意。”
高迦米拉歎息一聲,果斷地掀開簾子轉身離去。她在某些方面分的很清,從來不願讓自己沾上半點幹涉他人私事的嫌疑。
“好了.....”垂死掙紮的弗蘭德伯爵其實一直清醒着,隻不過開口說話對他來說難于駱駝穿過針眼,他退而求其次,安撫性地拍拍傑弗雷的手,“Et in Arcadia ego.* 都會過去的.....”(*拉丁語諺語,“我(死神)也在阿卡迪亞”,極樂之地死亡固存。)
随後他休息片刻,斷斷續續道,“我妻子早亡——你是知道的——沒有合法子女,隻有....傑弗雷一個侄子......”
我知道個鬼。一直沉默的伊西多爾心道。私以為我們不熟。不過他還是耐心地順着羅貝爾的話講下去(因為不希望看到屆時對方口鼻血沫狂噴),“是的,您要他繼承伯爵。可他隻有十六歲。”
十六歲不小了。雷蒙德因為父親遇刺身亡十二歲就成為了特裡波利伯爵,就連他同名的伯父也是沖齡踐祚。
“所以....他還需要一個監護人....”羅貝爾嗆咳一聲,仿佛意識到自己不宜再開口,示意侄子從床尾的羊毛毯下拿出一疊條款契約樣子的紙,遞給伊西多爾。
提前準備好這些是明智的。他隻能這樣想,匆忙地翻看紙上大都寫了什麼。換作從前輪到這種事,他會先漫不經心的屏退衆人,再喊來自己最忠心的文員,跟他們一起像那些信奉舊約的商人或律師*一樣通宵核對查證以避免不必要的人财損失。有時也參與制定一些條款,目的是不讓對方占半分金錢人力上的好處(比如說,請求——不如說是哄騙——哪位來朝聖的諸侯給教會留下豐厚的物資,實際上卻挪用為商用與軍用;用宗教法判定西頓領主的婚姻不合法,需要捐一座修道院贖罪;查辦聖殿騎士團的亵神與雞/奸之罪,從他們的銀行裡搜刮更多錢财.....),從而為這個窮酸可憐、四壁漏風的彈丸之國博取最大利益。(*指猶太人)
但說實話,這不是他所擅長的:總是興緻勃勃地吩咐下屬,然後第一個退出。而且現在再這樣做,他等得起,對方等不起。幸運的是,伯爵匆忙之中列出的“條款”沒有在奶酪下藏什麼陰險的捕鼠夾。
他要他幫助無甚經驗的侄子直到他能獨當一面,聘金是根特的土地稅收和領主頭銜。根特與布魯日是弗蘭德兩大重鎮,一東一西,布魯日靠海,經濟地位更重要,固然歸屬于新任伯爵,可根特也.....
總之,狡猾的老狐狸,輔佐了他的侄子,還得拿他的土地向他效忠。
“我是個希臘人。”
我曾是“被棄絕者”。
我對主的全知全能産生過懷疑。
伊西多爾放下紙說,看上去嚴肅而冷漠。沒人看得起唯利是圖的異教徒商人。一個很不錯的拒絕理由。
羅貝爾看了他一眼,“你不說,沒人知道。”
黑發青年狐疑地低下頭,碰巧看到了銅水盆裡的倒影:雖然還算得上英俊,可比之從前眉眼更銳利深刻,顯得眉骨更高(是那種北方人的陰郁冷峻),鼻子長而挺,襯得臉型瘦長,而且不再是南巴爾幹以及小亞細亞典型的鷹鈎鼻。确實,他謊稱自己是來自日德蘭和斯堪迪納維亞的海盜之後都有人會信。
十七歲前的鮑德溫、希臘商人之子伊西多爾和現在的他看上去就是三個人,這難道也是主的旨意?相信過不了多少年,他會忘記自己到底是誰,以及最初的模樣。少時他覺得自己長相太過柔和,缺乏君主的棱角與威嚴,現在卻開始懷念。
一陣沉默後,他抄起一支尾羽盡秃的筆,在最後一張泛黃的紙上簽下名字,拿起散落在床邊的一沓紙,豎起來理整齊,壓平由于被随意擱置而受潮卷起的邊角,然後将它們卷起來。
他平靜地吩咐傑弗雷,“給我一根繩子。”
後者連忙找出穿了繩子的牛皮,将紙據放進去,仔細收好,遞給他時神情有些驚訝。
“出征前那天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伊西多爾擡起頭,燭光所不能至的晦暗猶如面紗滑落,深藍眼眸看上去從未如此澄澈真摯(簡直可以去欺騙獻身于主的少女),“它當下、将來依舊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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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被勒令換了一身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