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是用巴爾幹出産的大理石雕刻的,雖然它很适合東地中海酷熱的夏季,但即便上面鋪了幾層厚實的獸皮,還是很硌人(更礙事的是它又熱又紮人),每次随着自己起身的動作,男孩都能感覺到腰椎與肩胛骨在咯吱作響。每當這時,那位因好吃鵝肝而肥胖的普瓦提埃随侍總是說,陛下,您要是每頓都吃得多一些,也不會這樣難受了。胡扯。他心想,我頓頓吃鵝肝隻會上吐下瀉。
然而今天,他想爬起來時又被醫官按了下去。(“他還有輕微發熱...”醫官對他的母親禀報,而不是對他,仿佛他還是少不更事的黃口小兒。)然後母親——庫爾特尼的阿格尼絲——默許了下一次放血治療,男孩隻能繼續盯着比環繞耶路撒冷的黃沙更熟悉的天頂。
來自東方的三位施洗者、撒冷王麥基洗德(那曾是他想成為的人)、亞伯蘭罕獻祭親生子、尼布甲尼撒和巴比倫之囚、天使傳訊聖母受孕.....天頂上畫的每一個故事他都可以倒背如流,每一個版本他都一清二楚,在何場合引用哪種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可是有什麼用呢?他永遠都是醫官和母親的囚徒,主也從未想過赦免他的罪孽,或者對此無能為力。
湛藍雙眸中的光黯淡如渾濁室内飄搖不定的燭火,淺金色的頭發失去了光澤,淩亂地披散在鋪着的熊皮上(使死去棕熊的毛發看上去竟然更加富有生機),清稚俊秀的臉上一片陰沉。他已經快十四歲了,按常理說一年後就是親政的年紀了。
阿格尼絲站起來,男孩與故人相似的面容勾起她對往昔歲月的記憶,她想伸手觸摸這張臉,卻被躲開了。對方神情冷漠中帶着戒備,原本那抹令人心馳神往的藍色像冰封之下的湖水。
“你必須盡快退燒、盡可能健康,不要讓他們發現你有這種病。”她收起感情,用冰冷的聲音命令着,好像在這命令之下他的病就能馬上好一樣。
他麻木機械地點點頭,希望她馬上出去。他不想多一個人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主要是因為那些潰爛的瘡疤。正是這些撒旦的魔種讓他頻繁感染發燒,而目前放血是最快速有效的退燒方法。自己遲早有一日會死在這種愚蠢的療法上。
謝天謝地她終于走了。鮑德溫輕嗤一聲,得到了些許自由。
醫官在臉上蒙了紗巾,戴了手套,正在擺弄他那隻潰爛得最嚴重的右手,試圖在手腕處切開一道口子,放出“被污染的血液”與“失衡的體|液”,試圖以此降溫(和千年之前一樣相信希波克拉底,真是可笑。他想。)
這個可憐的小醜和麻風病人共處一室,即便這位病人身份尊貴他還是怕得瑟瑟發抖,捧着那隻令人作嘔的手抖得都找不到該劃出口子的地方。他心中忽然産生了捉弄這家夥的念頭。
醫官把銀質小刀緊緊握在手中,正要切上去,他突然發力,将手腕靠上刀刃,讓它切得盡可能深——反正除了神經抽動的痛楚已經沒有任何正常感覺。
他看見醫官驚慌失措地大叫着彈跳到一邊,刀掉在地上,很多血湧出,在熊皮上流淌出一條小溪、彙聚成潭,使皮草的顔色更顯深紫,猶如凱撒的衣袍。
少年國王費力地撐着床坐起來,用左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夠了嗎?”他輕笑着說,因發燒而喑啞的嗓音裡滿是冷酷的嘲諷,昏暗的燭光使眉骨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使他看上去猶為陰郁。
醫官後退半步,渾身發抖得更加厲害。他的這位陛下是個甯願放棄性命并堕入地獄的瘋子,比他的母親更可怕。
這一次其實是玩笑性質的。他很清楚自己目前還不會死,但是有一些事必須要那些人知道。比方說,他還未曾經曆過敗仗的洗禮,不懂得要放棄陣線。
尚且擁有至純至聖氣息的臉上,他那不相配的陰沉視線黏着醫官逃跑的方向,對不斷流血的手腕置若罔顧。
母親啊.......
———————————————————
1191年。阿克。
鮑德溫站在營帳外,神色平靜到有些呆滞。和17年前一樣,他在等待一個人是生是死的消息。那時他十三歲。忽然意識到倘若自己不曾死去,已經是一個快三十歲的人了。
他已不再年輕,即便沒有身居要職,也不得不擔負起一些随着年歲增長必須擔負的責任。同時,少時對某些事的熱情正在消退——和他以為與生俱來、永不喪失的天賦和靈感一起消退。
1174年7月初。
父親五年前在埃及的箭傷引起的胸腔筋膜炎複發,于巡幸雅法時突然病危,甚至沒有時間從這座離耶路撒冷最近的城市趕回。
彼時他剛剛過完聖血節的生日,早已習慣了阿馬裡克的缺席,阿格尼絲不知去哪裡幽會情人了,茜貝拉要開始選擇夫婿,不得不從修道院回到王宮,那本該是他一年裡最快樂的時刻。
國王病危的消息傳來時他還在自己的卧室睡覺,粗魯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他們星夜疾馳後半夜,于清晨到達雅法。那時對他來說這是最長的一段旅途。踉跄着翻身下馬,快沒有知覺的腿惹得他差點狼狽地摔倒,多虧了同來的随侍攙扶免去一場洋相。
殿下,您還不能進去。門口的侍衛這樣說。
陛下是否已擺脫危險?隻能這樣問。
沒有回答。
體力的迅速消耗使得他幾乎失去肢體控制權,兩腿沉重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所有物,隻有時而抽動的痛楚提醒它們的存在,他覺得花不了多久他就會跪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煩躁地扯扯右手手套,發現下面的紗布裡開始滲出膿血。我真是個爛人。他想。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耗在等待上。
“我是最有權知曉他生死的人,”放開被他撐着以維持平衡的木樁,他努力保持正常人的步态,走得很慢,卻沉穩而莊重,聲音壓得又低又緩,接近一個位高權重的成年男子,堅定地與比自己高一個頭的侍衛對視。老師威廉說這可以提升自己的談判籌碼。
“他是我的君,我的父。”
“現在,請讓我進去。”
他捕捉到對方栗色眼睛裡劃過一絲動搖。微側過頭,透露出一絲不耐與威脅,悄悄調整角度使眼神看上去桀骜而銳利,一個兼職演員的政客的制勝秘訣。明明自己的父親都快死了,他卻更關注這點微不足道的勝利。
“讓王太子進來。”
是一個堅定而高亢的女聲。
前王後阿格尼絲。她頗具政/治手腕,勢力很大且消息靈通,所以很合理地取代了那個高傲如貞女、幼稚如孩童的聖海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