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些倒黴的事會發生,比如說于冬春之交對敵營放火時,盛行風向正從西南風變為東北風;放箭時那片烏雲移走了,陽光正盛,而且你還是逆光;想要渡河,人馬走了一半,而河水正由于上遊有人炸了堤壩而暴漲;想要襲擊敵方的弓箭手,面前的土地卻由于昨夜的暴雨泥濘不堪。
而類似的事正發生在鮑德溫身上。老實說,他一開始并沒有結果自己性命的打算。所以,當他聽到女孩說出那種話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他聘請了一位比薩的著名建築師(此前曾為路易七世效力,在皮卡第地區建了許多成功的防護措施,以複雜的牆體構造和造深壕溝的技術著稱),計劃在亞實基倫和耶路撒冷間以最快的速度建一座城堡。“城防永遠也不嫌多。”高弗雷曾經這樣說,食指關節叩擊的是地圖上阿喀巴至加沙的那塊地域。
然而現在薩拉丁勢力所及範圍顯然已經超出幾年前的防範區,最近的一次他的人馬已逼近亞實基倫,而南方每年(有時每個月)都不斷有城堡淪陷。
“就像往大海中投下石子......”财政大臣支支吾吾道,站在他面前緊張扭捏地搓着手指。
“但我們必須投。”他沒有看他一眼,隻是把一枚棋子放置在那塊地圖上,檀木與象牙的清脆磕碰聲代表他的決定。
在這種燒錢的蠢事上他總是不容置喙(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座初看不起眼的防禦工事會在對陣薩拉丁的第一戰中給他極大的助力),于是倒黴事就接連發生。他始終記得威廉教自己下棋時悟出的那個道理:要想避免一切,唯有停留原地。而這是他最後才會做的事——除非被疾病剝奪行動與決策能力、除非腦子和口舌都不中用了,他永遠不會任其發生。
逐漸習慣長距離騎行後,勘察地形、決定選址及督建之類的小事他一般簡裝出行,不帶多少人,多則十五,少則七八。偏偏那個意大利建築師不适應黎凡特的氣候,中途中暑腹瀉不便移動,隻能再派人把他接走。
然後這一陣“兵荒馬亂”後,他在巡視工事時迷路了,最後隻能氣憤地扯着嗓子喊人也沒有一個應聲。
是主要放棄我。這是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我是被棄絕者,自始自終都是。
太累太熱了。汗水浸透了最裡層的衣服,使它緊緊貼在身上,活動也受限。最麻煩的是尚且健康與已經病變交界處的皮膚,刺痛順着瘡疤與傷口滲入,沿着神經爬行,令其戰栗抽搐,就像火苗點燃引線卻不知在何處炸開。
他跳下馬踉踉跄跄地走着,努力在并不平穩的沙地上通過視覺配合找準感覺。患病六年後,雙腿的情況比手好不了多少,像兩截隻剩下偶爾抽疼的木頭。可能這次騎行時間過長,腿間還有擦傷。現在隻覺得熱,一定是熱昏頭了他才會迷路,如果頭腦清醒,他能找準從更遠的加沙回耶路撒冷的路。
但他很清楚這都是借口,現實就是,他要死在沙漠裡了。找了沙丘的陰面坐下,松開馬缰,毛色雪白的駿馬低下頭蹭着它疲憊又狼狽的主人。
他看着泛着水光的食草動物的眼睛,想起了河與樹、玫瑰與月桂、山坡與花園;摩擦手套布料的皮毛令他想起陋巷的流浪狗、王庭的波斯貓、加利利的山羊……無數意象在眼前重疊出現,猶如幻覺,又像《瑪斯納維》和《列王紀》*裡的細密畫插圖。(*中世紀蘇菲神秘主義/波斯史詩)
“布克法羅斯*,”他輕聲叫它的名字,摩挲着它的面孔,“我不是亞曆山大,注定無法給你帶來榮耀,難道你要陪我渴死在這裡嗎?”
(*亞曆山大的坐騎,意為“牛首”。)
他拍拍馬的臉頰,任憑它走開,脫下礙事的鍊甲和罩袍扔在一邊,就這樣躺下,運氣好的話很快能解脫……反正他已經受夠了隻有失去沒有獲得的生活。
在背陰處睡着後他竟然沒有做夢,祂不願意施舍卑微的仆從一個最後的幻想嗎?不願意讓他看看作為普通人長大的自己會有怎樣的人生嗎?繼承父親的木匠鋪面、每天與刨花屑為伴、娶一個和自己一樣普通的女人再生一堆同樣卑微的孩子......或者繼續現在的職業,三十歲的他戰功赫赫、相貌堂堂,統治着奶與蜜流淌的應許之地,被譽為第二個祭司王麥基洗德......又或者,他會夢見四五年後他的......
………
不知過了多久,一根硬邦邦的細木棍戳上了他感覺尚在的左肩。
“你的馬呢?”
見鬼。他想。活下去是件好事還是壞事?想要爬起來,但腦袋昏漲得厲害,甚至覺得耀眼的陽光撕裂了沙丘投下的陰影,照得他睜不開眼。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賴床的孩子,理智被偷走,意志被掏空。
“會有人來接我的。”其他的随它去吧。
直到最後一刻他依舊記得,她有着可愛的北方口音,後來也沒有離開,而是把他拉起來,微涼的手放在他額頭,那一瞬原本散漫的聲音比母親更關切:“你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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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良人,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
他的頭像至精的金子。他的頭發厚密累垂,黑如烏鴉。”
幹巴巴的女聲念着,發音雖準,但咬字太重,失了詩句應有的美感。
“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鴿子眼,用奶洗淨,安得合式。
他的兩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沒藥汁。”
他有時查看公文條款,有時在地圖上圈圈畫畫,但變形的手指不聽使喚,手套容易把墨水蹭開,需要不時去灑吸幹墨水的沙子(總之,做這些精細的活可真是難為他了),于是煩躁地擱下筆問對面讀着《雅歌》的金發少女:
“你為什麼認為我不會把你偷穿男裝*的事說出去?”(*中世紀女子穿男裝是重罪,聖女貞德因為這個原因被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