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最晦暗的時光裡,他在沙場上失利,在朝政上失利,權柄滑落後陷入埃德薩派與本土派的争端中,更不要提他從無勝績的對抗疾病。在寫往羅馬的求援信中他說,“聖城不該留給我這般羸弱之人。”
達芙涅離開前找了幾名阿拉伯醫師,并留給他一些礦石狀的藥,叫“密陀僧”,确實一度硬化了瘡口延緩了左手功能的減退,使得他直到二十歲左右才徹底失去書寫能力。這可能是他在霍布雷德一役中長途奔襲攻克了薩拉森人的後方堡壘所付出的代價,或許是長時間的控馬持缰讓本就脆弱的血肉變得像風化後的雲母一樣粉脆剝落。
二十一歲時,沙提永的雷納德出亂子了,于是他匆忙地“出席了異母妹妹的婚禮”。這是他最後一次在軍中的公開亮相,成功地通過談判逼退了薩拉丁的進攻。可事後他想,這恐怕隻是利用了對手對自己這個将死之人的憐憫。
凡事皆有代價——自早先的經曆中他已深知這一點,克拉克城堡談判的代價就是,失去最後一點自由。之前他還能勉強扶杖而行,甚至找一匹訓順的馬、對身體稍加固定還能騎行,可在此之後卻隻能受制于床褥與擔架。而且他徹底失明了,面對着豐富的藏書與不得不空出來的時間束手無策。
最後的兩年裡白晝無光長夜無眠,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對未知與死亡的恐懼。那一日終将來臨,清醒的頭腦在高熱折磨中逐漸棄他而去。有一次他還懷疑特裡波利的雷蒙德要借第二次擔任攝政王奪權。
這位他從前的老師這樣說:“陛下,您現在病得很重,這些事可以交給我處理。”
而他卻強硬地拒絕,語氣尖銳刻薄,“我何時不病着?我又何時不清醒?您恐怕是對當攝政上了瘾。”
實際上他很清楚,一個即将被疾病與恐懼擊垮的人幾乎沒有理智可言。或許那些誇贊中的諸如“英明”“鎮靜”的品質确實曾為他所有,但過去的他和如今的他已不是同一個人。他無比想念那個意志堅定、永不疲倦奮戰到底的自己。
最後他妥協了,将茜貝拉之子加冕為王,并親自見證所有人向新王效忠。同時,任命的輔政仍是雷蒙德。
他想對太多的人表達歉意,有太多的錯想要彌補,可結果無非是錯過。兩年後他抱憾而終,哈丁之戰後他的老師也是同樣的歸宿,在兵敗後絕望而死。
“Setzt mir einen hohen stuhl hoch auf den berge
給我一把高高的座椅,在那高高的荒涼的山上
Lasst mit runen ihn beschlagen durch zauberkundge zwerg
讓那些懂得魔法的矮人用如尼文字裝飾它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爾德刺中了龍,格拉尼馱着黃金從荒原上來......”
達芙涅一遍遍地吟唱命運女神帶給布倫希爾德的預言,她等待着屠龍者自東方而來。
已身為伊西多爾的他想起某一日達芙涅對自己說的話。那時他錯開目光盯着一袋紅黃色晶體狀的礦物(據說兩個月以來在街頭的收容所裡已經有一點效果),任憑她将它碾碎、化開後塗抹在手背上的鼓脹與裂口處。藥物滲入時有一絲絲痛癢,讓他想把手抽出來。說實話那時的他并不相信它的效果,是由于看着她戴上了面紗和手套,把自己“武裝到牙齒”,才默許了她的行為。
達芙涅一邊把幹淨的繃帶纏上他已有殘缺的手指,由于這個步驟耗時有點長,她開始一邊和病人聊天。
“你知道為什麼我擅長畫圖稿嗎?我沒有什麼突出的天賦,剛開始做一件事時常常被罵太蠢。其實我已經練習了一段時間,隻不過不是你給我的那種城防圖。
“我認識一位雲遊各地的醫生(他是西裡西亞人,曾師從一個阿拉伯醫師),他提出要研究“真正的人”,而不是《舊約》裡亞當的子孫與形而上的定義。”
他有些煩躁地聽着,還是不習慣将真實的自己暴露在她面前。反正他此生都不可能畫得像她一樣好,天賦又有什麼重要呢?
達芙涅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手頭要做的事上,不會在意聽衆對話題是否感興趣,于是她繼續說,“一天,他的兒子死于肺壞疽,他當着我們的面解剖了新鮮的屍體,将人的肺泡和肺葉給我們看(之前隻能用豬或羊的),給我們分析了壞疽與肺病、幹濕性壞疽的不同,病變的過程以及真實的身理構造。
“我敬佩他的勇氣與對真理的追求,緻力于完整地記錄下那日所見。我跟在他身邊,有時他給骨折或結石的農民做手術,我就畫呀,畫呀,想把不同視角的人體都畫出來,借此探究什麼才是真。”
處理到他左手中指斷面時他感覺她停頓了一下,她的叙述也停滞住了。“很疼嗎?”如果有人這樣問,他也隻會若無其事地搖搖頭,“習慣了也就如此。”先熟後落,先死後腐,理當如此,可有些人是個例外。
達芙涅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仍在繼續:“我們總是探究那些精深的知識:交叉中指和食指是否能減輕罪過,一根針尖上能站下多少跳舞的天使,聖父聖子聖靈的關系,《會飲篇》裡兩個後背相連的人的性别決定你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可是我們忘記了自己的身與心就是世間最精妙難解之物。有些人投入餘生的時間去通讀這本奧義之書,最終卻依舊無解。”
你必學會妥協,有些事注定無解,譬如你我.....若向外探求隻有阻隔與痛苦,那便向内探求,如同面對着鏡子,越往後退,你就進得越遠......
主啊,你曾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我已不求豁免軀外之罪,那可否覆我以仁慈,賜我内心的清醒與解脫......
他猶豫着想要回握她的手,卻在最後一刻克制住了。他對視着她面紗後的臉,聽得她如是說:
“德爾斐神廟的廊柱上刻着,認識你自己。那是給每個人的神谕,也是給每個人的恩賜。所以,我們永遠也不會無趣、孤獨,因為手頭永遠有值得研究的東西,一切都會逝去,可我們還有自己。
“你知道嗎?我們還有自己!”
他不會察覺,到了最後,所能掌控的唯有往昔的記憶,能夠閱讀的唯有這本名為自己的書,那個博聞強記、堅韌勇敢的少年在有限的年歲裡燃盡精力填滿了每一頁尚可主宰的空白,踐行了昨日的諾言。
達芙涅,我做到了嗎?我是否充分認識到了自己的極限?我是否做到“保守我心勝過保守一切*”?
(*出自箴4:23)
“Keiner ritt auf brynhilds berg sigurd nur der frohe
沒有人馳騁上布倫希爾德的高山,隻有高興的西古爾德
Sprengt auf grani seinem ross durch rauch und waberlohe
他騎着他的駿馬格拉尼,穿過煙霧與地獄的業火......”
古時的女神一遍遍暢想着預言裡的美好結局,認為九年的等待不會令她失望。可是高迦米拉的吟唱平靜而憂傷。
“Brynhild sitzt auf goldnem stuhl eisen schwer am leibe
布倫希爾德坐在黃金的座椅上,身上戴着沉重的枷鎖
Sigurd schwingt das scharfe schwert die ketten er zerschneidet
西古爾德揮動鋒利的劍,切斷了鎖鍊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爾德刺中了龍,格拉尼馱着黃金從荒原上來。”
至此,琴聲随着一記泛音戛然而止,仿佛無人再知女武神和屠龍者的結局。
黑發的青年怔怔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似乎并未意識到她的意願以及即将說出口的話。她以此曲獻祭給那段未果的戀情,說明已經決定放下一切重新開始。這位布倫希爾德不會永遠等待下去。
背對着沉默的所有人,火光無聲搖曳,對他來說是極好的時機,可大腦中卻一片空白,擠不出半個字來。
“我知道你這段時日來的意願,”最終還是高迦米拉先打破了沉寂,藍灰色的眼眸裡是沉思後的理智,“我們的一生是短暫的,無一刻應被浪費。我覺得......我們可以開始一段新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