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德溫隻覺多年前雅各淺灘的烽煙就在眼前。
那時他首戰大捷年少氣盛,一意奪取附近唯一的約旦河渡口,并收複東岸的城市巴尼亞斯、希望能劍指大馬士革,不惜重金在淺灘附近修築城堡。為此他以堅定乃至強硬的态度地拒絕了薩拉丁的一切和約條款,放棄數量相當可觀的金币。他看着鑄币廠裡經曆淬火的紅熱金屬與騰起的蒸汽,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因為他守住了自己的驕傲與野心。
可事實證明這不過是愚行。
他戰敗了兩次。他遲到了。甚至都沒能為戰死的聖殿騎士收屍。
絞索閥的輪/盤被轉動,發出悶雷般的隆隆聲,城堡的大門在烽煙裡被拉起,由于視線障礙薩拉森人的行動有片刻延遲,這給了十字軍喘息之機。
他們爆發出驚人的戰吼,幾十騎毫無征兆地從滾滾濃煙中現身,披風與鍊甲被熏得焦黑,奇長而鋒利的諾曼劍上映着血光。他們以上帝之名殺入陣中,如楔子被敲進木段上的裂隙,它越是深入它就越是彎折、乃至崩裂。透過他們無畏而瘋狂的行動可以窺見初代十字軍的神采,百年前的安條克公爵博希蒙德之甥坦克雷迪就曾率領不到百騎橫掃約旦河平原。
然而人數占優勢的薩拉森人還是如烏雲般将他們包裹起來,新月鐮刀已然形成。
這注定是慘苦的一戰。
根特領主再次由于沒有自己的戰馬不得不托身他人,由于沒有馬蹬需要用左手穩住自己、右手持劍在身側劈砍——安安分分地躲在對方身後是孩子才會做到事。他需要活到身邊出現一匹空着的馬。
他一度不記得殺傷了多少人,不記得每一次攻勢與回防,不記得何時受了傷.....隻記得始終有血潑灑在面甲上或淋得眼睛不适(抑或者這一切都是幻覺),有幾刀锲而不舍地砍在他身前之人的頭盔上使之發出巨響.....
他還記得自己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由于活物持續撞擊,再加上燃燒的高溫使石料漲裂,地基終于松動了——在黑煙與沖天火光中城堡的一段牆沿坍塌了。他的雙眼甚至能捕捉到它逐漸坍塌的每一個細節,先是地表的沙層湧動如流水中的漩渦,再是靠近地面的幾層磚塊陡然下凹,接着上面的一層層磚塊按照高低順序爬滿了裂紋,像多米諾骨牌般逐一凹陷下去。整面牆就這樣垮塌了,徒留一地碎磚與揚塵,甚至在交戰的喧雜中并沒有發出什麼聲響,脆弱地像是從紙面上撕下了什麼東西,隻是紙裂開的聲音在他心裡異常清晰。
哈拉頓堡與多年前的雅各淺灘城堡在眼中重合了,那時他徒勞地看着地平線上升起的黑煙,聽不到任何厮殺中的嘶吼與哀嚎,可它們偏偏萦繞在心中。
已經意識到城堡裡沒有多少人的薩拉森人沒有分心從缺口處攻入,而它依舊在一段段垮塌,廢墟在持續擴大。他應該是哭了,不知是由于血液流入眼中的異物感還是為城堡的結局感到絕望。它曾一度淪陷,他們收複它修補它,卻改變不了它的結局。為什麼......他以為自己已經吸取了失敗的經驗,這次他也沒有遲到,但是為什麼?(難道對于耶路撒冷也是這個結果?其實他心中從未放棄過那座城市,并非是由于“聖城”之名,而是由于它見證了他的成長。)
這就是他們對哈拉頓堡的最後記憶。
十字軍與薩拉森人陷入了混戰,這意味着沒有誰能輕易移動、從這個泥潭裡抽身。他在心裡默默祈禱那個男孩早已離去、并找上了巴裡安,卻突然感覺劍鋒遇上了骨骼近乎卡死,便改為雙手持劍加大力氣,在與碎骨的艱難對抗中取勝後向下一貫到底。那個對手被從肩胛處卸掉右臂前一刻将馬刀交到了左手,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繼續舉刀同他拼殺,但動作由于傷勢多少有些遲緩滞後。
鮑德溫因哈拉頓堡的毀滅幾乎陷入絕望的狂怒,此刻反應當然比他更快也更強,當即不顧空門大開身下不穩高舉長劍向他劈來,第一下就順着盔纓處的金屬凸起将頭盔砍落在地,第二下依舊快如閃電,順着頭骨而去發出一聲悶響,接着是锲而不舍的第三下第四下,直到對方的屍體離開了三肘尺的進攻範圍,向下消失在視線裡。
在戰友的呼喊聲中他回過神來,有目的性地使一個薩拉森騎兵離開了自己的戰馬而并未刻意“戮'屍”,成功在自己身側空出一匹馬。
他無暇去想怎樣以合理地方式爬上那匹阿拉伯馬(或許更應該跳下挽馬、抓住那匹馬的鞍套、踩着腳蹬爬上去,但下方步兵混戰的局面不允許他這樣做),于是笨拙地撤出一條腿,探身出去盡量以雙手抱住馬的脖頸,在某個踩的到的物體上一借力、以腰腹力量為帶動跳了出去撲向那匹馬。
然而此刻他顯然估錯了一些細節,或者對自己的能力太過樂觀,那匹馬動了,由于對“新主人”的不信任或者什麼利器刺傷了它。
他差點撲空。一切鏖戰的聲音都被耳朵自動屏蔽了,足以蓋過它們的是一聲骨節間發出的脆響,後腰一陣銳痛幾乎讓他叫出聲,脊背上爬滿了冷汗。突然間他感覺不到雙腿了,一股奇異的力量拽着他像爛泥一樣滑下馬背,接着右手一松長劍墜地,隻能将前身貼在馬頸上并以雙臂摟住它的脖頸将自己維持在馬背上。
他看見那匹挽馬的主人回頭對他大喊,但隻看得出口型聽不到具體在喊些什麼。痛覺如此強大,以至于幹擾了他的聽覺。
“留心你自己!”
假如你想找死,那我也不必費勁做這種蠢事了。他擠出一絲清醒對那人喊過去,感覺疼痛榨幹了所有了的力氣,不知道對方能否聽見。他把頭重重埋進馬鬃裡,直抵着動物的脖頸,咬着牙壓抑喉嚨裡的低吼。
很可怕。但這是他應得的。因為他已經瘋了。可奇怪的是沒有人特地來報複,沒有人結果他的性命。或許他現在這個樣子,比起簡單地死去活着才是一種折磨。就同先前一樣。難道這是他繞不開的結局嗎?
等到他能夠勉強偏過頭觀察身側時卻發現那個不知姓名的士兵擋在自己一旁,一把馬刀穿胸而過,那人眼裡滿是驚駭。接着那把刀從胸口拔出,有血濺出來,使他身體顫動了一下。
“快走。”那人的口型這樣說。
在狹隘的視線下他瞪大了雙眼,濕透了的發梢黏在前面。他什麼也做不到,除了坐視戰友死去。
“快走!”垂死之人繼續這樣說,“你無力為我報仇。”
腰背依舊疼痛無比,但是他感覺下身的知覺在慢慢恢複。根特領主以尚可忍受的輕微幅度點了點頭,努力往鞍脊上挪了挪,在一番粗略尋找後成功踩進了馬蹬。感謝上帝,這簡直是個奇迹。他從将死者僵硬的手裡接過劍,一擊馬臀向前方擠去。
…
在他們即将力竭戰敗之時,薩拉森軍的右/翼有了撕扯的迹象,北方傳來牛角号的嘹亮之聲,天際展開了一面面深藍或黑色的方旗,上面繪着醫院騎士團的十字與伊貝林男爵的紋章。哈拉頓堡的殘兵呼出一口氣,但依舊前路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