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幫你。”
“我可以幫你。”
那道聲音喋喋不休。
黎歌盯着腳下,不知何時起,紅色的水淺淺鋪起一層,他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也因這不祥的暗紅,顯得詭異。
“選擇我吧。”
“走向我吧。”
“聽從我吧。”
紅水忽地旋成漩渦,在他面前彙成一個球體。
球體延展出類似枝桠的長條,慢慢修飾出一個人的形狀。
那個人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豁開的一道裂痕像一張獰笑的嘴。
那張“嘴”一開一合:“成為我吧。”
意識在刹那間被吞噬。
再醒來時,如黃粱一夢。
黎歌氣喘籲籲地撐起身體,一身冷汗。
他像是争鬥了很久,卻不知在與何物相争。
仙修的氣息和魔修的氣息混雜在洞窟内,屬于晁滿的氣息縮在角落。
從來肆意的煉器師在金丹毀損後成為普通人,在年月裡變得衰老、變得孱弱,成為封印的一部分後,更是比其他氣息更加衰微。
細小的氣息遊經黎歌時,黎歌一瞬清醒。
他記起了一切,但他依舊救不出晁滿。
他逃出了暗日之地,他要去找到救人的方法。
回到中洲,他想齊青蘭也許還清楚别的什麼。
他到處去找齊青蘭,卻在大街上聽聞長鴉已死。
殺死齊青蘭的祝君酌坐在秋素峰主的位置上,成為新的劍君。
黎歌在茶樓酒肆間停下了腳步,沉寂片刻後,回了過琴居。
居主岑秋水依舊冷淡,對于親傳弟子的歸來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隻道:“回來便好。”
黎歌穿回遠天藍的弟子服,摻了金粉的桃花扇卻不知所蹤。
他一點都不好。
他于夜間坐在廊下,拿出晁滿送給他的七弦琴,雙手撫在琴身上,彈不出一個琴音。
“這是晁滿給你的?”
岑秋水無聲無息靠近,黎歌從愣怔中驚醒。
他茫茫然擡起頭,連“師尊”都忘了喊。
“是一把好琴。”岑秋水坐到他身側。
黎歌攥緊了琴弦,倏爾又怕抓傷了七弦琴,趕緊松開。
岑秋水似沒注意到徒弟的動作,眺着黑漆漆的遠方:“這一百年裡,發生了很多事。”
黎歌抱起琴:“是的,師尊。”
“每一個百年,都是如此。”岑秋水又道。
岑秋水那一代的佼佼者,有飛升,有死亡,有聲名遠揚,有籍籍無名。
一百年又一百年,仙門弟子來來去去,上演着相似又不同的戲碼。
“我已經快記不得當年的感情了。”岑秋水眼瞳裡的感情也淺,但足以沖刷掉一身寒霜,“看到你,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許多人,也許還有當年的我。”
黎歌的半邊臉頰抵在冰涼的琴身上。
岑秋水繼續:“你願不願意把一些事說給我聽?”
黎歌作為過琴居首席大師兄,足夠年長,可作為岑秋水的弟子,也實在年輕。
他天生一副風流多情相,卻不自覺吞下太多和浪蕩無關的情緒。
師弟成為魔修,他無力阻攔。
晁滿成為凡人,他随同前往。
齊青蘭墜入死亡,他無從哀悼。
淺灰色的眼睛仿若透明,就像是裝不進太多的事。
可隻有黎歌清楚,骨骼深處到底堆積了多少感情。
月色下,他終究是忍不住,和岑秋水說了很多。
從鐘靈殿講起,再到昙如秘境,然後是無名村落,最後是暗日之地,以及暗日之地裡奇怪的“夢境”。
他早就堆不了更多的情緒,他要在一夜之間把這百餘年的感情傾吐完畢。
月落日升。
黎歌講了太多,潛藏在心裡的熱意似乎也沸騰起來。
心髒跳得很快,呼吸變得匆促。
一陣尖銳的疼痛後,黎歌捂住胸口。
岑秋水急忙來探他情況,冰涼的手搭在黎歌的手腕上。
沁涼的靈力才流入黎歌經脈,黎歌猛地擡起臉,淺灰色的瞳孔轉為猩紅。
“你聽到了。”黎歌咧着嘴,用不像黎歌的腔調說道。
岑秋水立即察覺不對,想要抽手,卻被“黎歌”制住。
“這小子修為太低,但你剛好。”一層紅霧在“黎歌”身上忽進忽出,“小姑娘,成為我們吧。”
岑秋水祭出長琴,劃出音刃,疾速退開距離。
猛烈的攻擊激起煙塵,“黎歌”從煙塵中走出:“投降吧,小姑娘。我在這具身體上下了咒,隻要他說起我,聽到的人都将被我的魔氣影響,成為我的軀殼。”
岑秋水布下音網,音網從天而降。
“黎歌”指尖向上。
“你打不過我。”他的指尖觸及音網,音網分崩離析,“此世的你們,遠不及我們的力量。你們太弱小,抵不過我微不足道的一個言咒,更抵不過我輕輕揮一揮手。”
話音剛落,“黎歌”的手往外一揮,黑沉沉的魔氣凝為實體,在紅霧的包圍下,襲向岑秋水。
隻一道攻擊,威壓沉沉壓在過琴居上空。
岑秋水一眼明了結果。
她會死,過琴居的弟子都會死。
生死關頭,她發出傳訊:“柳緣風,帶弟子撤。”
不需要更多的交代,副居主所在的居室爆起靈光,收攏近處的弟子。
紅霧劃破岑秋水的手臂,侵入岑秋水的體·内。
“師尊!”黎歌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他看到了一切,可什麼都做不到。
他欲上前救治岑秋水,殘餘的紅霧化作一隻手,掐住他的脖頸,把他提到空中。
“沒到你該動的時候。”岑秋水半張臉顯得猙獰,是那個不知名的家夥在借用岑秋水的身體。
黎歌呼吸不暢,雙目發黑,隻腳下亂蹬,連自己都救不了。
那為非作歹的家夥還在繼續:“先是你的師尊,再是你的師弟師妹們……黎歌,你可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禮。”
祂逐漸占領岑秋水的神識,整張臉都在狂笑:“過琴居、群仙盟、再是人間界,我們原初魔修,該回來了。”
“你……”黎歌說話艱難。
“岑秋水”停止狂笑:“我在你的神識裡,看到很多好東西呢。總歸是我曾經的軀殼,便賜你留下來,看這人間界的改朝換代。”
魔氣不斷擴散,一個又一個過琴居弟子倒在魔氣之下。
遠處屬于柳緣風的靈力撐開屏障,卻是搖搖晃晃,似也受到魔氣的襲擊。
黎歌雙手撕扯着脖頸處的紅霧,被魔氣壓制住靈力後,他的力量微不足道。
怎麼辦?
到底要怎麼辦!
青筋在額角爆起,他如此憤怒,又如此無用,隻會用滿是血色的眼盯着對面的人。
那是他師尊。
可他的師尊去哪了?
“岑秋水”的面目忽而扭曲。
魔氣震顫,掐住黎歌的紅霧也有了一刻的松散。
黎歌抓住機會,當即掙脫,抱起七弦琴,清淩淩劃出一聲,震散須臾衰頹的魔氣。
他的對面,“岑秋水”冷冽如風……
不對,是岑秋水,是師尊!
黎歌來不及驚喜,遠處的靈力屏障蓋過初升的太陽,卻又在下一瞬被魔氣灌入。
岑秋水望了眼柳緣風所在的方位。
下一瞬,屏障破碎。
屏障外,大約是禹風渡的地方,靈力入土,淺淺散開的靈韻裡,是身化一方的痕迹。
黎歌怔怔地感受着瞬間發生的事。
遠天藍的居主複又露出邪肆的表情。
過琴居,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