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勇聽見自己的名字,從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口中聽見,他前半生唯一摯友,鱗泷锖兔。他用目光細細描摹着摯友的模樣,他沉默着沒有回應。
沒有動,兩個人都沒有任何動作。
日落後山林間就冷了起來,冷風過林間,嗚嗚作響,羽織獵獵。
刀在抖,手在抖,嘴在抖,眼在抖……
震驚、興奮、激動、茫然、疑惑……
是幻象、夢境、陷阱還是現實。
漿糊一樣的腦子裡是全然的混亂。
義勇死了,死在了13歲的最終選拔,停留在了稚嫩的模樣,自己親眼見的那躺在滿地紫藤花上小小的不會再長大的義勇,慘白的失去呼吸的冰冷。
如果自己再強一點,如果自己那天沒有把義勇留在營地,如果自己早點發現刀的極限,如果自己沒有那麼心急肯再磨練一年劍技,是不是義勇就不會死在那一天,是不是就會長大成面前的模樣……
可惜如果隻能是如果。
他曾不止一次在狹霧山上的墓園和試煉地看見義勇的幻影,所有他所見幻影皆保持着13歲時的模樣,沒有一個是長大模樣。
是他的幻想嗎?
可這一路拼刀的真實不假,手抖到幾乎握不住刀的锖兔卻還是兩隻手都死死抓着刀,他握住屬于自己的最真實的日輪刀。
可幻想從沒這麼真實過。
目不轉睛的锖兔,似是要把眼前的人盯出個洞來,慣來如蒙塵金屬的暗淡銀灰色雙眸裡一點一點亮起了和九年前一般無二的炫目光彩。
每一眼都很陌生,每一眼都很熟悉,他低頭,看見了鞋子,也看見了影子,很淡的人的影子。
“砰!”
心底有什麼情愫炸開了。
從來幻影腳下沒有影子,那麼,他可以認為眼前的義勇是真實而非幻影嗎?
耳畔嗡鳴作響,如見滿天煙花綻放,曳光流金碎一地,腦子更加混亂了。
因有着一定的猜測和心理準備,義勇的僵直慌亂隻有很短暫的幾個呼吸,眸光微斂,不該沉迷,不該沉溺,他該離開的,立刻離開。這方世界的他早已故去,故人們多半會認為他是這個世界死而複生的義勇,但他不是,他隻是一介蜉蝣客,他不配接受那些濃烈至極的情感,他不願做那鸠占鵲巢之輩。
自己出現在這個世界便是個最大的錯誤,可總有很多事情阻止着他糾正這個錯誤。
這個世界的鬼尚未被消滅,他做不到丢下自己的本職工作,他要改變從前那個慘烈的結局,讓該活的他們活下來。
他至親的幾人都還活的好好的,他放不下,這個世界的自己也放不下,他答應了要一路見證他們的終點。
他身體上不屬于自己意志管轄的部分力量總是竭力阻止着自己覓死……
他總是被阻止,他不是他們認知中的富岡義勇,他有他自己的真實,真的該走了。
于是他重新掏出一個面具扣上,滿臉的空白都被遮蓋,連眼睛也不露出,但沒關系,身後的手們會替他看着路的。
趁着锖兔還沒從混亂思緒中掙脫,義勇擡腳就跑。
人一動,風跟着動,萬事萬物随動。
一時風動,似是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
“等等,等一下,義勇!”大腦混亂的人瞬間就把所有無頭的思緒打包扔進角落,人都要跑了,哪還管得上人真不真,現在最重要的是抓住義勇。義勇之前一直引着他往山下去,那多半還是下山去了,不想放跑,于是提腿就追。
追的過程中锖兔望着空無一人的下山路,他能感受到氣機尚在不遠處,但眼睛四下轉動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嗎?
真實的做不到,幻影才會有這般的憑空表現。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锖兔這麼對自己說。
靜心,沉下心,深呼吸,全集中!
銀灰色眼中亮起鋒銳一線。
泥土、落葉、樹木、草木、石塊……四周環境在腦内一一呈現,各種氣機混雜在一起,锖兔從中竭盡全力辨别着,去尋找那一縷微弱的氣機。
氣機斷斷續續的,時隐時現的,十次裡能有一次捕捉到。不過他記得之前就離山腳出口不遠,怎麼還往旁邊走了,義勇難道是迷路了?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不能跟丢。
跑過的路絕對不止5米了。
身後跟着的人尚有些距離。
感知中自己一直是往下跑的,按理早該出山了,自己是不會在這座最熟悉的山上迷路的,那隻能是……
義勇停下了奔跑的腳步,他看向包圍着自己的手們,他的真實。
為什麼?
他于心底發問。
為什麼要幹擾我的感知?為什麼要讓我在山中盤桓做貓和老鼠的遊戲?你們是在眷戀這座山嗎?你們舍不得我離開狹霧山?你們想讓我被這個锖兔抓住?
為什麼?
明明之前還把拽上山讓我不要耽于過去,現在反倒自己流連其中,為什麼?是遲到的感情嗎?
他質問深藍海底的手臂森林。
他等待一個回答。
他沒等到一個明确的回應,手們沒有嘴巴,他們隻是沉默着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頰。
身後的氣息接近了。
時間不等人。
義勇令手們回到背後,反正這樣了也被跟得很緊,他幹脆不再遮掩氣息,于是頃刻間所有被迷惑的感知回歸正途,紛至沓來的各色各樣信息充斥了所有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