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體崩塌,災上加災,伴随着若水王與裕國公進宮,語焉不詳的瘟疫消息也不胫而走。保下武顯侯尚且在義蛾生的掌控之中,可他管不住有心宣揚的謠言,先前那些叫禁軍編排的話傳出宮去,越傳越離譜,天災當頭本就人心惶惶,于是謠言最終演變成了,皇帝在深宮裡頭養了一個邪祟,并以逆天改命的法子将其複活,這連綿不斷的天災便是上天降下的懲戒。
一時間流言四起,朝堂内外議論紛紛,底下大臣們當中充斥着不安與猜忌的氛圍,人人都将目光投向天子,每個人心裡都清楚,災是天降,流言卻是人為,既怕他無法以一己之力支撐大局,緻使朝堂動蕩,諸侯争霸,又怕他不肯妥協,至剛易折。
立場,天子勢微,諸侯勢大,這是所有人臣日夜輾轉反側都要思考的問題,選對了立場,光耀門庭,平步青雲,選錯了立場,一失足則成千古恨。義蛾生高坐朝堂之上,看着底下人心躁動,暗自冷然譏笑,卻也知道,這乃是人性所驅,他誰也怪不得。
有誰能至始至終、至死不渝,不管他強或衰,為王為帝或為奴為囚,都一心隻向着他呢?
或許隻有雪螢罷了。
在他那簡單單純的世界裡,沒有政治鬥争,沒有勾心鬥角,隻有主人的關注和愛。
義蛾生走了一下神,待到他回過神來,忽然發現下面所有人好像都在偷看他,那種眼神和前兩天好似有些不大一樣,不是那種忌憚的,審視的,而是意味不明,而且看的是……他的嘴?
莫名其妙。義蛾生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移開目光。
武顯侯歸朝後不久被押解,再是事出有因,皇帝都要在表面上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若水王、裕國公與勇乾王一同入朝,衆人讨論了兩個時辰的災事,讨論得大差不差後,定下當務之急是治災、修路,武顯侯的處置容後再議。臨到末尾,勇乾王若無其事地提了一嘴以天子婚事祈福祥瑞,化解天災,立即得到功成王十萬分贊同,義蛾生聽得煩,随口撇開話題,宣布下朝。
但這事兒還沒完,剛下朝,就受到太後“邀請”,叫他去宮中坐坐。
義蛾生既非太後所出,又從未受過太後教導,與她關系不好早已是明面上的事情,在太後口中他暴戾陰沉,離經叛道,所以他幹脆懶得假裝“母子情深”,若無必要,根本不會到太後跟前走動。
太後專門派人來請,義蛾生倒想看看她要耍什麼花樣,于是去了。
茶早已沏好,義蛾生端到鼻下不露痕迹地聞了聞,喝下一口,便放下茶杯,擡頭望向斜靠在軟榻上的太後:“有什麼事?”
太後原本臉上帶着笑,聽他這麼不客氣地發問,笑意也淡了:“怎麼,一定得要有事,才能勞煩陛下大駕光臨?”
“不然呢?”義蛾生淡淡地反問。
太後本來準備了一個其樂融融的開頭,再慢慢鋪陳她今日真正的目的。叫皇帝這麼一句話堵得原形畢露,她暗恨着咬牙,撕了那張雕砌而成的和煦假面,沉下臉色,盯着皇帝的嘴說:“皇帝,知道你寵愛你身邊那小侍衛,但既然臨幸了人,就該叫内侍司好好記錄在冊,這麼胡鬧着像什麼樣子,不是讓人看笑話麼。”
臨幸?義蛾生皺眉道:“朕沒有……”話還未說完,他猛地想起什麼,擡手摸了摸嘴唇。
原來是昨晚他自己咬破了嘴皮,叫這些人都以為,他臨幸了雪螢。
義蛾生有些哭笑不得,怪不得一早上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嘴巴看,就是因為這個。可他轉念一想,十年前雪螢就是他的人,何必解釋這麼多,臨幸了又如何,沒臨幸又如何,等雪螢好起來,還不是有這麼一遭。
他沒跟太後怄氣,隻道:“朕下次注意。”
太後卻當他氣短理虧,心理上不自覺占了幾分優勢,語氣也跟着傲慢起來:“今日請陛下過來,是想聊聊關于中宮空懸多年之事。想必幾位王爺在朝上也該提起過,正逢多災之年,宮廷内外謠言橫生,天子作為不足,需得多多仰仗諸王公侯,并以身作則,為宮中添置喜事以祈上天恩德,如此才能安定民心。”
前朝後宮并濟施壓,原來都在這兒等着他呢……義蛾生心頭冷笑,面上卻淡然地問道:“那太後以為該要如何?”
太後心裡一喜,忙道:“功成王嫡女年方十四,正适婚齡,她身份尊貴,可立為後。”
義蛾生問:“朕要是說不同意呢?”
太後立即拉下臉去,露出有些隐忍的神色。義蛾生看她臉色幾經變幻,終于勉強露出一個笑來:“皇帝,你不必着急拒絕,也不想想,自打你登基以來,已有十年,而中宮至今未定,這非是你自己的私事,這也是國事,若遲遲不定,天下人難以心安!”
義蛾生拿手指扣着茶杯邊緣,沒說話,太後卻有些急了,這時候口氣反倒越發的溫和:“你要是怕沒見過人不喜歡,哀家便做個主,借着宴請女眷的名義叫功成王将女兒送到哀家跟前來,哀家替你掌掌眼,這你大可放心……”
話音未落,義蛾生猛地按下茶杯蓋,發出“當啷”一道輕響,叫太後猛地一驚,止住了話頭。
義蛾生冷漠地瞥她一眼,站起身:“随你。”
他轉身離開太後宮殿,一邊走一邊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麼,人總歸是要娶進來,不是麼?那些後宮的女子,說是娶給他的,人卻是太後娶進來的,他的意見根本不重要,因為他是名叫“皇帝”的支撐這個國家運轉的工具,而不是一個人,所以不需要他有意見。
就像今日,太後再是知道他定不會同意,依然要迂回婉轉将人接進宮裡來,等到進了宮,便沒可能再送出去,冊立皇後這事兒也就算定了,還用得着多此一舉問他什麼回答麼?
義蛾生在湖邊停下腳步,宮人和禦殿督衛遠遠地跟在後面。他負手而立,被湖上冷風吹拂着臉頰,依然難以平息心頭躁動。
過去十年雪螢不在,他由着這些人折騰他,他知道他們摧毀不了他,讓他最無法承受的厄難都已經發生,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所有的中傷與惡意在這面前,都隻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現在雪螢回來了,他沒可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叫雪螢也跟着受傷。
義蛾生遠眺湖面,嘴角勾起一個僵冷的笑。
等着吧,他有的是手段,他會跟他們慢慢玩的。
雪螢這日上午離宮出外差,中午剛回來不一會兒,正窩在椅子上快樂舔花蜜,萬笠就又跑來找他了。
這幾天萬笠幾乎天天都要往衛所跑,以緻于宮裡人還以為他在衛所擔了什麼差事。誰能想到,他是跑來給雪螢“洗腦”的呢,關鍵是雪螢根本就不為所動,他還這麼堅持不懈,也不知道到底圖個什麼。
雪螢已經習慣萬笠的出現,無動于衷地瞥了一眼,依舊抱着碗繼續舔花蜜。
“雪螢大大人,”萬笠進門就喊他,臉上挂着毫不掩飾的喜意,“大好事,特大好事!”
雪螢“切”了一聲:“萬笠,每次你說‘好事’的時候,都是對你好的事,不是對我好的事。”
萬笠湊到他身邊來,神神秘秘地說:“這次真是大好事,你還不知道?你主子要娶皇後了。”
雪螢一下愣住了:“……皇後?”
萬笠就等着看他這個反應,心裡快要樂開花:“是呀,娶的還是功成王十四歲的嫡女。”
他故意趴在雪螢耳邊跟他說:“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比你身份高貴,最重要的是,她……”
雪螢“嘭”的一聲将碗砸在桌上,沉下臉大聲說:“夠了!”
他露出有些委屈的神色,這麼大的事情,主上竟然沒有跟他透露過半點風聲,他還要從别人口中才得知這個消息。他想了一會兒,越想越委屈,那雙狗狗眼裡浸了眼淚,有些可憐地看着萬笠:“萬笠,這是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這麼大的事兒,我騙你做什麼?你出去随便問問,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了。”萬笠說。
雪螢低下頭,眼淚在内眼眶邊緣懸着:“主上什麼都沒有跟我說……”
“當然不可能跟你說呀,”萬笠打斷他,“跟你說了,你肯定要跟他鬧,那他還怎麼安心娶老婆?”
雪螢一聽,有些着急反駁:“我,我不會鬧的,我隻會問問,多的不敢說。”
萬笠嗤笑一聲:“誰信,你那脾氣被你主子慣得這麼嬌,看他娶老婆,你真不會鬧?”
“真不會鬧……”雪螢說得都有些沒底氣,他隻覺得委屈,又道:“至少不能這麼瞞着我,偷偷就娶了老婆嘛。”
“這都還是小事兒。”萬笠跟他說,“小雪螢,你得想想,這回可不是娶個妃啊嫔啊什麼的,這回是要娶皇後,皇帝的正宮老婆,後宮除了太後以外另一位主子。等到他倆成婚之後,每夜都要睡在一起的,你就不能繼續呆在陛下身邊近身護衛,我想想啊,你應該會被趕到門外睡台階,順便還要聽他倆在裡面卿卿我我,以後你可不止得跪在陛下腳邊侍奉,還要給皇後端洗腳水……”
大抵是想象出來了萬笠描述的未來畫面,雪螢微微打了個寒顫,眼淚都要被吓得掉出來:“不要,雪螢隻侍奉主上,不要伺候其他人。”
萬笠拉下臉,故意吓唬他:“那可由不得你,你不聽話伺候新主子,皇帝大可不要你,換一個更聽話的,這麼多人都想伺候他,你不幹,有的是人想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