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盛三年,冬。
京都下了一整日的雪,寒風如刀,直往人骨頭上砍。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剛落下時還有一二幼童在街上嬉戲打鬧,可方過晌午,這雪卻是下得愈發大了起來,隻這一場雪,竟比去歲一整年的雪相加還多。
下雪的時候總是分外寂靜,現下京都街上行人極少,即便偶有一二,也是步履匆匆舉着傘往家裡去的。雪花落在屋檐上,先是變成了水,又凝成了冰,而後就是雪白的、化不開的雪,一層一層地堆疊起來。
宋憐縮在柴房的角落裡,她盡可能地把身體折疊到最小,以期留住些許已經流失的暖意,她聽着門外的雪慢慢落下,堆得愈來愈厚,不合時宜地想起以前。
她從前也是天潢貴胄,初冬方至,莫說是圍爐取暖,饒是上好的銀絲炭擺在她面前,她尚還要點評一句不夠文雅。她記憶中的冬至,都是入宮同父皇兄長在一起的,她彼時還是嬌貴的甯柔公主,是普天之下數一數二尊貴的人,不合心意的事情都少之又少。若不是……宋憐咬着牙,如同磕着一塊寒冰,牙根又酸又冷,她伸出兩隻僵直的手去攏了攏衣衫,盡力讓它們能夠包裹住自己的整個身體。
若不是她一時情迷心竅,若不是她非要嫁給席遷,若不是父兄暴病而亡,若不是政敵登基,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宋憐的眼睛睜的大大的,眼中若有寒芒懾人,似要把眼前虛幻的席遷抽筋拔骨,濃濃的恨意使得她的身子抖動的更加厲害。
此時一陣狂風刮過,滿地白雪被席卷而上,方才止息的潑天大雪又紛紛揚揚落下。宋憐聽着柴房外頭叮鈴作響的鐵鍊碰撞聲,心頭更湧起一股灼熱的怒意,那怒意随着她的血液流過全身,卻驚異的引發一種癢痛來。
卻說那年席遷看着人模狗樣,中榜後打馬遊街,相貌端正體态風流。與易裝出門的宋憐撞了個正着,還幫她找回了遺失在街上的玉镯。席遷俯身拾起玉镯,墊一方素帕遞予宋憐,她隻記得席遷向她投來的那一眼,隻那一眼,情定萬年。
二人很快心意相通,宋憐入宮請旨,要席遷來做公主驸馬。可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父親與太子哥哥卻不同意,最終還是敗于宋憐堅決的态度之下,隻得同意。
成親之初,二人還蜜裡調油地過了一段時日。但是很快,席遷對她就冷了下來,宋憐最初安慰自己,是因為席遷公務繁忙,無暇顧及她。再之後,席遷對她漸漸疏遠,甚至還時不時給她臉色瞧,宋憐開始覺得不對勁。可就在這時,太子突然薨逝,宋憐傷心尚來不及,又怎肯處理席遷對她的态度。
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兄長薨後的第二年,父皇也離她而去了。接着與她一向不對付的四皇子繼位登基,宋憐打起精神來趕去兩個月沒見的席遷面前提醒,怕四皇子危及席遷,卻驚訝發現——席遷早已與四皇子勾結,還瓦解了她手下的勢力。
從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被壓進了席遷特地造的小破柴房,每天都飽受折磨。
若說宋憐初時還有些不可置信的情緒,還對席遷抱有一絲希望,但經過三年日複一日的磋磨,宋憐對席遷就剩下了無邊際的恨意。
如果蒼天有眼,要她回到從前,她定然不會嫁給席遷。她要吃他的肉飲他的血,要把他的屍體挂在亂葬崗的樹上暴曬,要讓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宋憐苦中作樂地設想着那個場景,咯咯笑出聲來。她臉色凍得發灰發白,毫無生機,長長的頭發鋪在地上,她的頭發從前就是油亮亮的,現下太長時間沒洗,一片一片的團着。宋憐的手上還有些碎肉和鮮血。乍一看像是剛吃完人肉爬上岸來的水鬼,吓人得很。
偏偏席遷就愛看宋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每次折磨完宋憐都開心得很。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門外的風雪也徹底安靜下來。席府正堂中觥籌交錯,衆人歡聲笑語快活得很。那笑聲被厚重的大門封鎖着,傳不到宋憐的耳朵裡,她的耳邊隻有靜,死一般的寂靜。她用力擡起自己幾乎不能動彈的手臂,理了理自己的鬓發與破布麻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得體一點。
宋憐知曉自己怕是活不過今夜,而那一夥人也不可能讓她再活過這個冬天。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但還是努力抵抗自己的身體的本能,平躺着,慢慢閉上眼睛。
大雪過後的夜空總是清透的,月亮盈盈照着每一個角落,從很久很久以前照到現在,照着每一個死去和活着的人。
小破柴房仍然四面漏風,如若不是特意,這裡沒有人會經過。在雪夜,在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昔日無限風光的甯柔公主悄無聲息地逝去了。
若有來生……我一定不要這樣活。一滴清淚濺起了恨意的回聲,萦繞在這間柴房裡,消散不去。
“阿瑤,你到底看上那個小子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