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綠色的軟煙羅隻剩半截,扔在草席外頭。躺在席子裡的美貌女子,血肉模糊,面目難辨,遭到開膛破肚後,唯有肩頭的芙蓉花刺青表明她的身份。
仔細翻找過,幹幹淨淨,毫無所獲。
幾次三番,足以證明懷珠現在所查的方向沒錯。隻是這背後究竟暗藏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竟值得大動幹戈到毀屍滅迹的地步。
那張陰柔面容又浮在眼前,懷珠難免有些惱怒。能喚作内官,顯而易見隻有皇宮大内的太監。即便是和舉子鬧事有關,也犯不着讓宮裡的太監帶着金羽衛,千裡迢迢跑到陵縣滅門一個小小知縣。九品的芝麻官,再如何也掀不起風浪,何況是幾十條活生生的性命,就這樣被抹殺。
再看屍骨未寒的芙蓉,懷珠努力平複心情,俯身撿起染血的半截披帛。人死了都不得安生,想來在芙蓉身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東西。
蓦地,卷起一陣冷風,吹的人骨縫生寒。下一瞬,腳腕處突然傳來冰涼觸感,有個東西正緊緊攥着她的腳踝,頓時驚的她寒毛直豎,陡然激靈!視線下移的刹那,懷珠手心翻轉,纖細銀針泛起寒光,準确有力地刺向腳邊的方向!
“痛。”微弱的呼痛聲響起,懷珠腳踝的觸感瞬間卸力。
低頭,身着血污囚服,渾身瞧不出半分人樣的東西躺在她腳邊,雙眼微睜,仿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救,救我。”
沈懷珠瞥了一眼他身上被血浸透的破爛衫,血腥味直逼天靈蓋,聞着實在有些反胃。她收回目光,利落地跨過男子,往亂葬崗深處摸索去。
“阿姐,阿姐,這有個人還活着——”阿雲不知何時跑過來,小聲喚道。
沈懷珠轉身,瞧見阿雲正蹲在那兒查看男子狀況,“你想救他?”
阿雲點點頭,哀求道,“救救他吧,阿姐。”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便胡亂救?”懷珠皺眉道。她不是熱心腸的活菩薩,沒有普度衆生的佛光,退一萬步講,剛才沒有出手把這人送上西天,已是做好事不留名。
阿雲失落地垂頭,“大黃死的時候,也是這樣,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每次夢到大黃,我都會想,要是它跟着我一起逃出來就好了。”
“……狗可以,人不行。”懷珠依然拒絕,全無商量餘地。
奄奄一息的男子手指微蜷,氣若遊絲地咳了幾聲,嘴角滲出幾縷血迹。阿雲就在旁邊,小小女孩兒哪裡見得這般場面,想起血迹斑斑的大黃,終是沒能忍住,淚水奪眶。
懷珠早就沒管身後的人,仔細地又摸索過一遍,确認沒什麼有用的東西,揉了揉酸痛的肩頸,準備喊阿雲回家。不曾想回過頭,看見的是另一番景象。
進氣兒還沒出氣兒多的男子,掙紮起身,半坐着靠在旁邊的石頭上,手裡握着一枚兔子珠花,尖銳的那端抵在阿雲頸間。
阿雲眼淚汪汪,作出害怕的模樣,“阿姐,救我。”到底年紀小,不曾說過什麼假話,騙人時沒一點經驗。這枚兔子珠花是懷珠買的,怕刺傷人,特意磨鈍許多,便是真貼在皮膚上,也不會痛。
懷珠視線下移,阿雲生怕男子體力不支,竟還偷偷伸出兩根手指拖着他的手臂。
沈懷珠:“……”
拗不過阿雲,她隻好裝作沒看出兩人蹩腳的演技,無奈道,“好,我救你,放了我妹妹。”
回答她的是一聲悶響,男子似乎已到極限,倏然倒地,失去知覺。
半山腰上頭的巨石後,躲在陰影裡的兩人不約而同扶額。
“陸主簿,你老實說,前些日子路過那間破廟,你是不是進去偷偷供奉香火,給公子下降頭了?”紫袍少年壓低聲音,瞠目結舌道。跟在自家公子身邊多年,扶影頭一次覺得他如此陌生。
回想昨夜,府衙大牢裡,公子面無表情把浸過鹽水的匕首刺進那龜公的肩頭,任由龜公凄厲慘叫都無動于衷,活閻羅般的人,轉頭竟躺在亂葬崗裡假扮個瀕死的人,實在是驚悚。
陸清執緩緩搖着手中折扇,故作神秘,道:“不可說,不可說啊。”
扶影嗤之以鼻,目光落在扇面勾勒的幾支鵝黃色蠟梅上,皺了皺眉,真誠發問:“這扇子是不是救過你的命?這等冷風呼嘯的冬日,你都不肯離手,莫不是哪個姑娘送的?”
他不懂畫,看不出畫技好壞,卻看得見正中間的幾朵花苞盡是墨團,明顯是有人故意破壞。這麼顯眼的污漬,即便是出自天下最好的畫師,也斷不可能金貴到時刻不離手的地步。
再看這位文弱的主簿大人,仗着一張俊俏面容,萬花叢過,處處留情,相熟的姑娘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沒見他對哪個十分上心,想來是有心上人。
陸清執一眼看穿扶影的想法,折扇一收,嗤笑道,“膚淺。”
“切,你才膚淺——”扶影輕哼一聲,立馬開口反駁,話說到一半,卻戛然而止。他僵硬地轉過身去,看向亂葬崗的方向。
“陸主簿,你大約得挨闆子,至少二十。”扶影拍了拍陸清執的肩膀,頗為同情地說道。
這番話說的陸清執莫名其妙,他順着扶影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凄涼亂葬崗裡,一大一小兩個姑娘,正一人拎着一隻腳,倒拖着個男子在慢慢往山下挪。
“……”
“待公子回來,少說也要罰你四十大闆,不,八十大闆。”扶影幸災樂禍。
公子素有潔癖,如今肯聽陸清執的馊主意,穿着髒兮兮的血衣躺在亂葬崗已是破天荒,萬不包括像牲畜般任由兩個姑娘在地上拖行,堂堂的大理寺少卿顔面折損到這等地步,脾氣再好也不會毫無波瀾。何況公子性情大變,總是陰晴不定,扶影幾乎想得到,陸主簿挨闆子的慘烈場景。
扶影真心道,“我這兒有幾瓶公子賞的金創藥,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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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皎月蒙塵,雲來雲散。
觀音廟響聲窸窣,“阿姐,他好像又暈過去了!”
微弱燭光亮起,沈懷珠拿着巾帕沾水,擦去雙手的灰塵血漬,對阿雲焦急的喊聲恍若未聞。
阿雲顫顫巍巍試探男子的鼻息,似是探到還有生氣,淺淺松了口氣,“救救這位哥哥吧,阿姐。”
懷珠扔下帕子,徑直走過來,她倒想瞧瞧費盡心思湊上來,打得什麼主意。
指尖觸到男子腕骨的刹那,懷珠察覺到明顯的抗拒感。她無聲勾唇,嘲弄地笑了笑,昏死之人何來知覺?眼珠子微微轉,生出個好主意。
想到接下來要做什麼,懷珠忍不住發笑。她不動聲色收回手,吩咐阿雲,“将白日裡采的藥草搗碎,濃濃煎一碗來喂給他。”
阿雲忙不疊點頭,飛奔而去。不多時端着一碗彌漫着澀苦味道的藥湯走進來。剛熬好的藥氣味最濃郁,苦味熏的阿雲忍不住幹嘔。
白日裡,沈懷珠隻采了一味藥,便是黃連。
“阿姐,喂不進去,他牙齒咬的太緊了。”大半湯藥淋漓灑在男子衣襟,眼看碗裡隻剩下幾口藥渣,阿雲急的像熱鍋螞蟻,求救般看向懷珠。
懷珠接過藥碗,“我來喂。”藥湯撒了大半,苦味消散不少。沈懷珠輕晃,沉澱的藥渣漂浮起來,呈現出更難下咽的色澤。
“良藥苦口,不吃藥病怎能好?”她惡作劇般把藥碗抵在男子唇邊,試圖撬開牙關送進去。對方越抵抗,她手上的氣力越大,僵持一會兒,男子的唇邊竟被磕破,冒出豆大血粒。
電光石火間,一隻力氣極大的手緊緊扼住她的手腕!
沈懷珠毫不意外,飛快掠過捏在她腕骨上的修長手指。她雖不習武,卻察覺到對方指節間的粗糙薄繭,生在這樣的位置,非習武之人莫屬。然而這人的模樣卻沒有半分粗武氣,蒼白的臉血色寥寥,一雙丹鳳眼微阖,露出虛弱疲态,更像個病秧子。
她瞥着男子眼尾染血的淚痣,手腕輕抖,将碗底殘渣潑過去。男子本能閉眼躲避,這一刹那給懷珠留下足夠的時間反應,她扔掉藥碗,反手以匕首抵上對方的脖頸,毫不掩飾眸中殺意,“說,誰指使你來的?”
男子垂眸望向頸間利刃,又緩緩擡眼,眸光含情,語調缱绻地開口,“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