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要屈打成招,沈懷珠暗自思索該如何着人尋來如娘相救,卻在聽到問話時愣住,“國舅爺?”她滿頭霧水,在極短的時間内從對方的表情裡讀出一絲猶疑,若她當真認得,似乎便能脫身。沈懷珠當即點頭,肯定道,“認識,我們是志趣相投的好友。”
绯衣男子眸中狡黠閃過,道:“國舅爺的好友怎會貪财害命,快,放人。”
稀裡糊塗松綁,被放出衙門,沈懷珠恍惚做夢。指間疼痛灼燒,水蔥般纖細的手指泛紅,微微腫起,她吃力地活動幾下手指,确定隻是些皮外傷,沒傷到筋骨,才擡步欲離。
今日的事倉促莫名,不分清紅捉她下獄,又玩笑般斷她無罪開釋。還有什麼國舅爺,種種迹象都奇怪的很。她隐姓埋名,盡可能和從前割席,當是沒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可眼下一鬧,她的心高高懸起,此地或不安全,往後行事更要小心謹慎。
鄞州曾有樁密辛,待考舉子圍堵府衙,潑墨扔硯,把時任知府當場砸的頭破血流。
其中一位,便是沈懷珠父親的學生。
沈家滅門當夜,父親收到一封來自鄞州的書信,獨身反鎖于書房,久坐窗前沉思不語。隔着朦胧窗棂,沈懷珠看到他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起身走到書案後,提筆揮毫,封好後,秘密遣人送了出去。
她偷看過,信上唯有四個字,老師救我。
有記憶起,父親便是陵縣的縣令,許多年仍是小小的芝麻官,所以他座下的學生并不多,隻有兩個。
居于鄞州的,則隻有一位名喚宋世文的儒生。
收到他的求救信,滅門之禍就接踵而來。很難說,這其中沒有關聯。宋世文究竟遇到何等危難需千裡求救,這封信又為何足以将全家滅門,沈懷珠滿腔疑問,亟待解惑。
然而千裡迢迢來到鄞州,她百般打聽,都沒有關于宋世文的消息。直至她遇見一位不會說話的老妪,聽到宋世文這個名字,忽然激動起來,咿咿呀呀跟她比劃些什麼,又把她帶到香雲樓,指着樓外懸着的芙蓉花牌,示意沈懷珠去尋她。
幾經波折,她探得宋世文曾是芙蓉的入幕之賓。
可她提起宋世文的名字,向芙蓉旁敲側擊,對方卻臉色微變,冷冷地将她趕走,不肯透露半個字。便是在她登門後沒幾日,芙蓉受了驚吓,罹患離魂症,又迅速殒命。偶有一樁可稱巧合,樁樁件件便是有鬼。
兩名皂吏急慌慌地擡着蒙白布的擔架,罵罵咧咧的往青華山的方向小跑,“去去去,趕緊起開,别擋爺的道。”
沈懷珠正入神思索,全然沒注意身後來人,冷不防被撞了個趔趄。她不悅擡頭,一角松綠披帛從白布底下露出,闖入視線。
是芙蓉。
擦身而過的瞬間,有東西颠簸掉落,小小的,似乎是個玉佩。沈懷珠趁人不備,迅速撿起,緊緊握在手心裡。皂吏匆匆遠去,背影消失于街角,她才緩緩攤開手指,看清究竟是何物。
多年前,母親還在世的中秋,全家還算是和氣團圓,能坐在一起賞月,吃月團。适逢父親座下的學生登門拜訪,其中一個,腰間佩着一枚白玉鎖,小小的,精巧可人,這人便是宋世文。
而他腰間的白玉鎖,現在正靜靜躺在懷珠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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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官驿。
作大理寺少卿裝扮的男子前腳剛踏入大門,便從袖内抽出折扇,擡手擋住身後紫衣侍者的去路。
“做什麼?”裴容青閃身,嫌棄地拍開陸清執攔路的折扇,擡腳往書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陸清執賊兮兮地湊上來,意味深長地笑,“相識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見你對犯人手下留情,才上拶子,就迫不及待撤下來,還要找借口放人離開。怎麼,對人家姑娘一見傾心了?”
裴容青面無表情,“……”他不止一次覺得,陸清執留在他這小廟裡做主簿實在屈才,整日流連煙花女眷間樂不思蜀,哄人的瞎話張口就來,如今更是在編話本上嶄露頭角,胡亂編排的本事大有長進。若有個戲班子肯聘他寫些本子,恐怕他早名揚天下,成為最炙手可熱的話本先生了。
見裴容青不語,陸清執逗他的興緻更濃,“話說回來,沈姑娘容貌的确出衆,和你正是相配。可惜拶子是你命人用的,倘若人家知曉你這般不懂憐香惜玉,定會恨的咬牙切齒,更别提心動。”說到此處,他當真生出幾分惋惜,“哎呀,本是檀郎謝女一雙佳人,現在恐怕隻能成怨偶喽!”
裴容青止步,“她出身眉山,别告訴我,你沒看出來。”
聽到“眉山”二字,陸清執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頓住,疑惑道:“據我所知,眉山的探子多為男子,尋遍整座山恐怕都找不出幾個女子來。況且,我仔細瞧過,她不會武功。”
裴容青靜靜地望着他。
女子,不會武功,眉山。
腦内電光石火,陸清執的臉色驟變,“你是說——?”
裴容青神色凝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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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籠明。素來鮮無人煙的青華山傳出窸窣的腳步聲,輕輕淺淺,踩在未化去的殘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動靜。
“阿姐,我們當真要去嗎?”阿雲背着個半人高的竹簍,跟在女子身後,順着布滿荊棘的小徑,步履不停,往林子深處走去。她縮手縮腳,驚恐地張望着不見前路的密林,想到目的地,猶豫再三,壯着膽子,還是悄聲問出口。
專心趕路的青衣女子停住腳步,簡單思索後,取過阿雲肩上的背簍,道:“你原路返回,到入口處找個地方等我。”
此行本不欲帶阿雲,又擔心她孤身留在破廟裡會有危險,才無奈将她一并帶來。眼下馬上要到地方,恐怕阿雲瞧見會更承受不住,這裡離那兒不遠,相對安全。
阿雲環顧四周,黑漆漆一片,時不時還有不知名動物的嚎叫聲。
“不,我不怕,阿姐。”她咽了口水,覺得還是跟着阿姐比較好。
沈懷珠再次确認,“你确定要随我同去?”
阿雲連連點頭。
“好,等會兒到地方,無論看見什麼,你都不可出聲,否則你便不要再跟着我。”
女子的話如雷轟頂,她忙閉緊嘴巴,不敢放出丁點聲響。周圍又靜下來,隻有細微的踩雪聲。
阿雲偷偷擡眼,望向前頭尋路的女子,腦子裡胡亂想。單論相貌,阿姐實在是一等一的美人。膚若凝脂,皓齒朱唇,一頭濃密烏發簡單紮成麻花辮,随意垂在肩側,水綠色的發帶将她襯得清麗出塵,比她幼時見過的花魁娘子還要貌美幾分。然而抛開長相,阿姐的性子實在是冷的像千年不化的寒霜,少言少語,淡漠毒舌,不愛和人打太多交道,尋常女子喜歡的胭脂水粉,绫羅衣裙更是半點也不喜歡,整日裡隻穿水青素白的布裙。
外人瞧着,恐怕會覺得阿姐是個極難相處的人,阿雲卻不這麼覺得。她能全須全尾站在這裡,都是阿姐善心,救她于水火。雖然阿姐嘴上常常冷冰冰,但她心裡柔軟的很。
沉浸在胡思亂想裡,阿雲全然沒注意前頭的人突然止步,一下沒反應過來,生生撞了上去。在她下意識驚叫出聲前,有隻手已然捂住她的嘴巴,強行消聲。
沈懷珠迅速拖着阿雲藏在落滿雪的枯樹後,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女孩别發出聲響。
蓦地,靜谧林間響起計微不可察的腳步聲,瞬息千裡,在林中疾速穿梭。
“處理幹淨了麼?”林間響起略帶沙啞的男聲,刻意壓低聲線,但懷珠依然聽得出,這是個約莫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
銀霜月色,輕籠着凹凸無序,雜草叢生的荒地,凄涼悚然。
細看便知,這是一片亂葬崗。
懷珠悄悄側身,露出半隻眼睛望去。阿雲一動不動,緊緊捂着嘴巴,不敢發出半點動靜,隻有眼睛不停轉動,不安地觀察着四周,又落回沈懷珠身上。
發号施令的中年男人身影模糊,隐約隻瞧得出大腹便便的輪廓。
黑衣人分散在亂葬崗各處,低首搜尋着什麼。很快好像找到東西,幾個人圍聚在一處,蹲着翻找了半晌。大約半柱香的時辰,他們回來複命,中年男人為首的一群人匆匆離去。
沈懷珠始終藏在原處,屏聲靜氣,瞧着他們身影消失,她停留片刻才謹慎地走出來,立在月光下,瞧着狼藉不堪的亂葬崗。
她取過阿雲肩上的背簍,低聲叮囑道:“找個地方藏好。”話音才落,她毫不猶豫地踩進屍骨堆裡,循着黑衣人的蹤迹找到他們片刻前的滞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