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德從未見過裴容青,自然不知真假。何況自踏進鄞州城開始,明面上的裴少卿,一直是由陸清執所扮。
“那些舉子的魂靈,真的,真的回來索命了。”
“舉子?什麼舉子?”陸清執故作驚訝,問道。
“裴少卿,您就别逗下官玩笑了。昨個夜裡,府衙門前忽然現出幾十架森森白骨,穿的衣裳和死了的舉子一模一樣啊!國舅爺該不會……”兇多吉少這四個字,孫玉德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當今陛下最寵愛的不是皇後,而是徐貴妃。
徐貴妃的兄長乃是内閣次輔,膝下隻有一子,喚作徐正。
前些日子無故失蹤于鄞州鬧市,至今未歸。
次輔憂心忡忡,貴妃心急如焚,陛下命裴容青前來尋人,特賜數十金羽衛跟随協助。
鄞州近玉京,民康物阜,花團錦簇。因地理位置特殊,半環繞于玉京外圍,形同宮城内外,是許多人進京的必經之路。
比起玉京的富貴迷人眼,鄞州相對樸素,物價低一些。許多進京趕考的舉子為節省些銀兩,會落腳于此,待科舉正式開考前,再前往玉京城。
下獄受審的這十五個舉子便是如此。
寒冬臘月,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卻不約而同住在同一家客舍,整日湊在一起溫書備考,吟詩作對,這原是再尋常不過的。
忽然有一日,客舍闖入一隊家丁,為首的是個珠光寶氣的富家公子,滿身的绫羅綢緞,他取出幾張宣紙,問清楚上頭的詩句是出自誰人之手後,便命手下不由分說請回那兩個人。
富家公子聲稱,偶然瞧見這二人的詩句,實在是驚為天人,想請他們過府一叙。
然而受邀登門的這兩個舉子,此後再也沒回來過。
直到半月後的一個難得晴日,有人乘畫舫遊船,賞遊望春湖美景時,赫然發現湖心竟漂着幾隻鞋。
官府打撈出來兩具泡的腫脹,早已面目全非的屍體。
經人辨認,正是當日受邀離開的兩個舉子。
此事一出,與這二人交好的舉子不依不饒,定要官府審明真相,還他們一個說法。
對方是富商之子,官府自然是輕拿輕放,不了了之。
這般舉動徹底激怒飽讀詩書,正一心争天理正義的舉子們,他們攔下時任知州,企圖求個公道。
結局自然可想而知。
十五人盡數下獄,激憤下竟說出大逆不道的話來,惹得皇帝震怒,親自下旨處死這些舉子。
沸沸揚揚的舉子鬧事,以鮮血淋漓終結。
“休得胡言!即便世上真有魂靈索命,也該是冤有頭債有主,如何能與國舅爺扯上關系?何況你我都是讀聖賢書之人,不可怪力亂神。”
喝止孫玉德,陸清執借口更衣離開。
前腳剛踏出書房,就瞧見廊下立着個熟悉的身影,腳邊靠着沾滿雪粒子的油紙傘。
密雪霏霏,壓得院内竹枝垂。
“你是何人?”陸清執居高臨下,打量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強忍笑意,明知故問。
“大人容禀,他是民女的——”女子清潤的聲音落來,仿若亂瓊碎玉,沁人心脾。
“夫君,小人是這位姑娘的夫君。”
“同鄉”二字,生生堵在沈懷珠的嘴邊。她出來煎藥,恰好碰見裴青詞問話,誰知生生讓陸三搶了先。
“民女奉命前來為如夫人診治,他是我的同鄉,腦子不太靈光,這才不得已帶在身邊,還望大人莫怪。”沈懷珠越過陸三,擋在他身前回話。
她費盡心思混進官驿,絕不能在此功虧一篑。昨夜在亂葬崗并非一無所獲,芙蓉撕破的半截披帛上,有一枚貔貅扳指血印。她仔細翻看過芙蓉的屍身,唇色烏黑,頸項有掐痕。
下毒,掐死。
是人為。
扳指的式樣,她見過。鄞州知府孫玉德有一美妾,曾尋她瞧過婦人病症,進府時恰巧遇見孫知府匆匆出門,擦身而過,他手上戴的正是一枚玉貔貅扳指。
陸三聞言,垂眸輕笑,倒也沒在身份上繼續糾纏。
“沈姑娘,原來你已有婚配,怎麼從不曾聽你提起呢?”如夫人微阖雙眼,懶懶地倚在貴妃榻上,身後的丫鬟正雙手輕輕揉着她的太陽穴,以緩解疼痛。
她閨名如娘,原是勾欄出身。孫玉德此次硬闖官驿,大有賴在這裡不走的意思,包裹行李自不必說,小厮丫鬟浩浩蕩蕩幾十人,全是來伺候他和如娘的。
“外子心智有損,恐辱夫人清耳。” 解釋了也不會信,懷珠幹脆破罐子破摔。
候在門外風雪裡,瑟瑟發抖的人,聽到這段遊刃有餘的應付,不由感歎:果然是宮裡調教的,随機應變,滴水不漏,叫人拿不住一點破綻。
好容易逮住女子從房裡出來,陸三忙不疊跟了上去,對方才的話耿耿于懷,“夫人便這般覺得我拿不出手?”
懷珠毫不猶豫地承認,“是。若你執意要做我的夫君,那我不介意背上克夫之名,做個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