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娘懷有身孕數月,胎像一直不太安穩。前前後後來了十幾個大夫,都束手無策,還是從前相識的小姐妹薦來個藥婆,出手穩準,着實有用。她喝下女子遞來的湯藥,照舊褪下部分衣衫,待女子給她針灸保胎。
“夫人胎像較從前穩健許多,生産前再施針兩次便可。”沈懷珠從布包裡取出銀針,過燭焰炙烤,慢慢地刺進如娘的每一道穴位。
如娘閉眼,并不言語。
懷珠偏頭,試探開口:“夫人可聽說,香雲樓的芙蓉姑娘被恩客活活掐死,裹着破席子丢在亂葬崗,凄慘的很。”
如夫人睜眼,眼珠子轉了轉,嗓音似莺鳥般婉轉,“芙蓉死了?”
“是呀,我親眼瞧見的,從官府裡擡出來的時候,都不成樣子了。”沈懷珠唏噓不已,視線卻不經意地掃過如娘,想窺見什麼破綻。
敏銳捕捉到如娘一瞬異常,她趁熱打鐵,撲通跪下去,“是我多嘴,您和芙蓉姑娘情同姐妹,交情匪淺,竟不知這個,想來是知府大人刻意瞞着,怕動了您的胎氣,我反倒說漏,徒惹夫人傷心,還求您寬恕一回,往後再也不敢了。”
如娘轉頭,“你起來吧。”
沈懷珠緩緩起身,重新操起銀針。
沉默片刻,如娘冷不丁問:“芙蓉何時死的?”
懷珠的手一頓,作出惋惜的模樣,“昨日,官府擡了人去,再三查證,确定是香雲樓裡的一個龜公,貪戀錢财,偷盜時被芙蓉姑娘撞見,一時心虛激憤,失手将人給害死的。”頓了頓,她又繼續說道,“聽說芙蓉被害死的時候,孫知府也在香雲樓玩樂,實在薄命,若能遇見,豈不能保住性命?”
如娘低斥,“胡說些什麼,外頭的人不知,你卻該知道,昨兒是我的生辰,老爺整日都在府裡給我慶生,哪有功夫去勞什子香雲樓?”
沈懷珠故作驚訝,露出幾分豔羨,“孫知府竟整日都待在府裡麼?當真是極疼惜夫人。”
你來我往一番話,沈懷珠差不多确定,芙蓉身死時,孫玉德正在如娘身邊陪着,人證言之鑿鑿,嫌疑便洗脫些。隻是那枚麒麟扳指,卻指向孫玉德。兇手若當真另有其人,首先得順利拿到扳指,其次應當和孫玉德有些過節,這才栽贓陷害于他。
究竟會是誰呢?
常規的保養結束,沈懷珠照舊寫好這幾日的藥方,交給如娘身邊的丫鬟桃紅,細心叮囑道,“煎藥時記得小火慢煨,滾個半柱香再放藥引子。”
桃紅:“奴婢記下了。”
懷珠背起藥箱告退,一隻腳才踏出門檻,就聽得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等等。”
沈懷珠站定,回身。
如娘掃過桃紅一眼,吩咐道:“我想吃城南的杏仁酪,去買一份回來。”
桃紅得了令,很快退出去,室内隻餘如娘和懷珠兩人。
沈懷珠站在原地,望向軟榻上的柔媚女子,“夫人還有何事?”
如娘遲疑片刻,開口道,“你親眼瞧見芙蓉的樣子了?”
懷珠疑惑地偏頭,明知故問答道:“是。”
“她去時,是怎樣的模樣?”如娘的指尖攥緊被子,顫聲道。
“幾乎認不出面容,頸間淤青明顯,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膚。當是受到虐打後,又活活給掐死的。”
如娘深吸一口氣,不忍地閉了閉眼。片刻,她才鼓起勇氣,望向懷珠,懇切道,“沈姑娘能否幫我個忙?”
沈懷珠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夫人是想讓我替你好好安葬她?”
如娘坦蕩道,“是。”
雪下的越發紛揚,打得窗紗簌簌,越發凸顯室内的靜默。
沈懷珠語氣如常,“若我不答應呢?”
“不答應的話,外頭那位公子恐怕得在府上小住些時日了。”
懷珠順着她的視線,落向門外模糊伫立的身影,莞爾一笑。
來時獨自淋雪,歸時能分享半邊油紙傘,陸三心情顯然不錯,即便懷珠不曾給他半個好臉色,卻始終一副甘之如饴的癡心模樣。他盡量把傘傾向女子的方向,“啊——”不防女子驚叫出聲,掩去暗笑,陸三忙手忙腳亂地關懷道,“夫人這是怎的了?”
傘遮住視線,瞧不見路,懷珠沒注意踩過薄冰,幾乎要臉朝地摔下去,她下意識抓住身邊人,半跌半跪吊在他的衣袖邊,緩緩擡頭,甩過一記眼刀。
陸三為緩解尴尬,做作清嗓,“夫人可知道,孫知府為何會跑去官驿?”邀功般等着懷珠開口問。
懷珠奪回油紙傘,撐在頭頂,“府衙門前堆白骨,鬧鬼。”
到底是冬日,冷的緊,風卷冰雪如刀子般割在裸露的肌膚上,手指頃刻便僵硬冰涼。
“你如何知道的?”瞥見她活動手指的動作,陸三不經意地握住油紙傘的把手,規規矩矩撐在二人中間。
“人長眼睛和耳朵,不是用來吃點心的。”對讨厭的人,沈懷珠一向沒什麼耐心。
府衙日夜有人看守,卻在一夜間堆滿白骨。足足二十六具,森森望向府衙正門。任是誰打開門,瞧見這等情形,都會吓得魂不附體。何況人做虧心事,不免怕鬼敲門。
孫玉德任知府多年,早将聖賢書裡的大道理抛之腦後,深谙官場之道,混的風生水起。
這樣的人,做虧心事,家常便飯。
“尋常白骨倒也沒什麼,府衙門前的二十六具,聽說是去年上元,慘死牢獄的舉子冤魂,怨念太深,回來尋仇的。”
從陸三的角度,隻能瞧見沈懷珠的半張臉。麻花辮垂在一側,偶有幾粒雪花飄來,落在烏發作簪花。聽到“舉子冤魂”四個字,她眼睫微顫,又很快恢複如常。
“冤死之人,自然懷有仇怨。”
沉默片刻,沈懷珠輕聲道。
“裴青詞便是為此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