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現出那襲绯衣,沈懷珠總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才見過兩次,她卻總覺得,有種微妙的熟悉感。
“……裴青詞?”
陸三沉默一瞬。
不知怎的,這三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格外别扭。明明語氣如常,聽起來卻莫名刺耳。
“哎喲,沈姑娘——可巧不是,我剛想帶人出去找找,你就回來了。不是我說,在這破廟等一會子,凍的我這把老骨頭都僵了。”才走到觀音廟前頭的小路口,王媽媽略略尖銳的嗓音便穿過風雪落來耳邊。
沈懷珠大腦宕機一瞬,“王媽媽為何在此?找我?”
“這位公子是?”王媽媽卻沒搭腔,隻兩眼放光地盯着她身邊撐傘的俊俏青年,笑得合不攏嘴。
趕在懷珠開口前,陸三截下話頭,體貼道,“萬事都到家再說,夫人怕冷,莫要凍着。”
沈懷珠默默地翻個白眼,“……凍不死。”
“夫人?!”王媽媽驚呼,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她精明狠辣,向來沒有看錯人的時候,瞧着這兩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蜜裡調油的小夫妻。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陸三笑眯眯解釋,“王媽媽見笑,夫妻間小打小鬧,情趣嘛。”
沈懷珠氣笑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陸三把傘塞進她手裡,小跑向觀音廟方向,“夫人慢來,我先去一步。”
眨眼無影無蹤。
沈懷珠:“……王媽媽有事,差人喚我一聲便可,何須親自前來?”
“哎,還不是為着芙蓉的事兒?都怪我治下不嚴,養了個信口胡吣的王八羔子,累的姑娘進牢子。我今日來便是想請姑娘念在舊日情分上,莫要再計較。”
在風月場摸爬滾打多年,王媽媽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就爐火純青。看得出來,沈懷珠并不想提及男子的事,她立馬換上笑臉,親熱地拉過懷珠的手,取過一方紫檀木盒,放在她的掌心。
“官府辦案,人之常情。王媽媽不必客氣。”紫檀木盒沉甸甸的,不用想也知道,裡頭的分量有多少。沈懷珠不是頭一日和王媽媽打交道,自然曉得她的脾氣秉性,愛财如命,能這麼舍得出銀子,必定是所求甚重。
“沈姑娘若不收這些金銀,後頭的話,我倒是不好再開口了。”鸨母歎了口氣,似乎很是為難。
一路走過來,正好到家門口。懷珠收起油紙傘靠在牆角,就聽得頭頂傳來男子的聲音,“不好開口的話便莫要開,我夫人臉皮薄,卻也不好被為難。”
手心忽然傳來溫熱的觸感,低頭再看,竟是隻剛灌好熱水的湯婆子。原來是做這個,她難得彎起唇角,微微一笑。
看的出來,陸三從來沒做過這些雜活。不過燒個水,他就弄的一片狼籍,臉側沾着大片黑灰。
“沈姑娘你也知道,我這地方是做什麼的。尋常也就罷了,自芙蓉病死後,生意一落千丈。幸而剛進來一批新貨,個個年輕水靈,都是好苗子。我想着,你常來香雲樓給姑娘們瞧病問診,是知根知底的,便想來請你,給新來的姑娘們調養調養身子,好讓她們快些挂牌。”猶豫再三,王媽媽還是賠着笑臉,道出此行目的。
“何時?”懷珠想都沒想,問道。
“今日戌時。”
“好,我定會準時趕到。”聽到沈懷珠一口應下,王媽媽笑的合不攏嘴,放心離去。
香雲樓在鄞州城盤踞多年,魚龍混雜,其間勢力不容小觑。芙蓉一向康健,她探問宋世文的消息沒幾日,便莫名罹患離魂症,後又驟然慘死,将她視作搖錢樹的王媽媽,竟這般風輕雲淡,或許知道些什麼,又或許參與其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弄清芙蓉究竟為誰所殺,這趟香雲樓,她非去不可。
入夜,風雪收停。
懷珠站在香雲樓外,望着玉砌雕欄地銷金窟出神,她不是頭一次來這裡,裝飾陳設都算熟悉,本沒什麼好愣神兒的。然而,她剛到樓下,聽見聲聲絲竹管樂,奏的是漢宮秋月,她心頭微蜷,被曲調聲一瞬拉回十年前。
八歲的懷珠随母親上街采買東西,不慎走丢。不知怎麼就走到煙花巷裡。平日她經常跟着母親出門,常見街頭巷尾的熱鬧,煙火氣十足。這條巷子卻是很奇怪,人不算太多,都是清一色的男子。彼時的她并不知道,這是專供販夫走卒光顧的煙花巷,常年充斥着粗俗不堪的髒話,和黏膩多情的市井曲調。
才至巷口,她就聽到時斷時續的琵琶曲,零星的調子裡夾雜着女孩兒撕心裂肺的哭喊,“求你了,放過我吧,别碰我,救命!啊——”
女孩的哭聲戛然而止。
好奇心驅使,年幼的沈雨心如擂鼓,卻還是蹑手蹑腳,挪到方才傳出呼救聲的窗戶下,踮起腳往裡探頭。
還沒看清裡頭的情形,她就被一隻大手拽下來,狠狠摔在地上。
“哪裡來的丫頭片子,滾滾滾。”
說話的是個彪形大漢,五大三粗,力氣極大。從頭到腳都透露着粗魯,他不耐煩地罵了句,又轉身往巷子深處走去。
“懷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急死母親了。”母親焦急地跑過來,扶起年幼的懷珠,眼底隐有淚光。
沈雨呆呆地望着淚眼婆娑地母親,沒出聲。
瞧見她手心的擦傷,母親心疼道,“懷珠,疼要哭出來的。”
自小到大,沈雨都不太會流淚。尋常孩童摔跤,不論疼或不疼,總是要哭上一哭。她卻恰恰相反,無論有多疼,都不會落下一滴眼淚來。
父兄常因此罵她冷血。
“嬷嬷,裡頭有人喊救命,我們救救她吧。”
就這樣,她救下盈掬,帶回府裡做丫鬟。二人年齡相仿,同吃同睡,除卻主仆身份外,更像是親姐妹。
母親辭世後,陪在她身側的人是盈掬。
比起父兄,其實在沈懷珠的心裡,盈掬更像是親人。
“沈姑娘怎麼在門口站着?快進來,快進來。”王媽媽出聲打斷沈懷珠的回憶,忙熱情地迎她進門。
“等等,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