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僵持片刻,陸清執終于敗下陣來,揮手叫停,“住手。”
負責行刑的皂吏停手,退到一邊。孫玉德不解道,“少卿這是何意?難道真信這個辱罵朝廷命官的狂妄之徒?”
陸清執彎了彎唇角,“孫大人多慮,是真是僞,咱們把蘇公子叫來對質,不就清楚了麼?到時鐵證如山,多打這女子幾十仗也是使得的。”
孫玉德阻攔道,“不可,蘇公子金尊玉貴,如何能來這兒和這瘋婦對簿公堂。”
陸清執斂去笑意,不悅道,“孫大人想擔無恥的名聲,裴某無權置喙。可我此行前來奉的是皇命,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天子顔面,斷不能壞了半分。孰輕孰重,孫大人自行掂量掂量吧。”
孫玉德面色劇變,沉吟片刻都沒說出半個字。天子和蘇家,無論哪頭都是難惹的,若換個人在場,他便摸着渾水揭過此事,偏偏是這位殺伐果斷,半點情面都不講的禦前紅人,難應付的緊。權衡片刻,他終于下定決心,咬了咬牙,“聽憑裴少卿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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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多時,墨團般的天幕披作青白色,染上些淺淺金光。微風起,官驿廊下檐鈴叮咚。負責院内器具的小厮,正指揮着人,一一換下過節挂的大紅燈籠。
蘇子城受了傷昏迷不醒,暫不能上堂對證,便隻好先将陸沈夫婦暫押牢獄,改日再審。為便宜行事,陸清執特意把人提到官驿的柴房裡,命自己人看守。
七八仗加身,懷珠多少有些吃力,昏昏沉沉睡過去,全然不知身旁一起捆來的人,早就消失不見,正在不遠處的書房裡與人争執。
“裴觀瑾,你是嫌我們這趟來的太輕松麼?鄞州蘇家,皇商,這兒的百姓起的渾名叫蘇半城,半城你可知道什麼意思?莫說這裡,玉京城裡的官員,恐怕都是他蘇大榮的座上賓。抓他家的公子,我看你真是瘋了。”陸清執握緊折扇,指着從容不迫,正翻閱卷宗的人,七竅生煙。
他們分明商量好用沈氏做誘餌,釣出香雲樓的破綻。屆時裴容青再借夫人失蹤的名目,告到官府。這樣一來,他便能順理成章搜查一番。
從始至終,這件事裡都沒有蘇子城的事。
他們此行前來,名為找回國舅爺,實則是尋青州降案的舊人。
裴容青的父親裴牧乃當朝威武将軍,戰功赫赫,深得民心。前些年青州突然暴亂,裴牧奉命前去鎮壓,平亂後還沒回京,就收到陛下命他鎮守青州的聖旨。他在青州期間,蠻族不敢來犯,青州百姓安穩度日。誰知去年蠻族突然整兵,直指青州。說來也奇怪,蠻族不過三萬兵馬,青州駐紮的兩萬精兵骁勇善戰,對付蠻族綽綽有餘。然而此戰還未打響,朝廷就收到青州失守,裴牧不戰而降的消息。在蠻族的掠奪燒殺下,百姓死傷大半,昔日熱鬧的邊城一夜間化為烽火硝煙的廢墟。
叛逃的裴牧被押解回京,判淩遲三千。其餘親信皆沒逃過一死,和裴家有關的人幾乎都受到牽連。
然而,跟在裴牧身邊二十幾年,看着裴容青長大的副将裴忠卻人間蒸發般,不見蹤迹。
有人說他戰死沙場,有人說他護主而亡,還有的說他不齒主将叛國投降,悲憤自盡。衆說紛纭,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直到前些日子,裴容青的人在鄞州發現裴忠的蹤迹,恰逢國舅爺失蹤,便借這個由頭來查此事。而香雲樓,便是裴忠曾最後現身的地方。
裴容青不耐耳邊聒噪,“蘇子城仗着家世為非作歹,橫行霸道,作出多少禍事?孫大榮是香雲樓的真東家,咱們用什麼理由去搜查,都免不了得罪。何況女子名節重于山,她當庭受仗本就是你我算計,何必毀人名節又害人性命。”
陸清執冷笑,“名節?性命?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裴觀瑾,我看你不像人家的假夫君,倒像是真情郎。”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流血犧牲是必要且難免的。陸清執不明白,向來手段狠厲的人怎麼突然生出恻隐之心,在乎起棋子的名節性命來,簡直可笑。
話不投機,裴容青懶得再費口舌,起身到博古架的瓷瓶後翻找玉京來的信件。
陸清執寒聲道,“别找了,在我這。”
裴容青停下動作,轉過身來,“給我。”他知道陸清執情緒為何這般激動,暗查青州舊案十分兇險,朝堂上下幾百雙眼睛都盯着他,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
要成大業,犧牲個把人實在正常。可他今日在公堂上瞧着沈懷珠挨闆子時,甘願以身入局,倔強不肯屈服的模樣,忽然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心緒。即便要犧牲,也絕不該是她。
陸清執見他油鹽不進,懷疑道,“裴觀瑾,你跟我交個底,告訴我,你不是真對那個孤女動心了吧?”
裴容青當即否認,“自然不是。”
陸清執終于還是妥協。他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交到裴容青的手上。
“這麼說,她真的是曹内官的養女?”看清信裡的内容,陸清執震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