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周行白恍若夢裡驟醒,他仔細整理衫袍離開山洞。确定人走遠,沈懷珠才從山石後現身,謹慎地靠近一排排,黑漆漆的牌位。
大約有六七排,她一一看過。放置在靠外的一圈都很尋常,金筆描字,逝者名姓清清楚楚,以待往生。而處于中間的幾排,卻很不相同,它們全都無名無姓,空無一字。
而周行白挨個上香的,正是這些無字牌位。
風驚塵起,燈火晦冥。
鬓間碎發随風亂舞,沈懷珠耐着性子,從頭一個無名牌位數起,直到最後一個,正好是十五。
驗證猜測的瞬間,她頭皮發麻,寒毛直豎,似乎有陰森冷風繞着她的肩頭,絲絲滲進她的每一個骨節。
凝神仔細觀察,最後一個空白牌位和前面的稍有不同。
在浮玉山時,她見過供奉的諸多牌位。不止活着的人分三六九等,死了的同樣階級分明。看似隻是塊木頭,身價卻大不相同。便宜的幾文錢,貴的幾錠金子都打不住。再三辨認,沈懷珠非常确定,前十四個空白牌位的材質是最好最貴的,供奉的也是香火最盛的中央,而最後一個放在角落,材質區區幾文錢就能買到的下等木料。
“你在這做什麼?”
空曠陰森的山洞,陡然響起男人的聲音,沈懷珠結結實實地被吓到,不由打了個激靈。來人是方才阻攔她的小沙彌,悄無聲息地出現,冷森森地眸光投過來,仿若枯骨驚起,空洞的眼眶望不見底。
努力使心情平複,作出無端受驚,驚恐害怕的模樣,“我本想出來轉轉,一時迷路,瞧見有人往這邊來,以為是風光盛景,沒想到——”
沒想到裡頭全是牌位。
小沙彌冷眼瞧女子拭淚,并不作聲。
沈懷珠掩面垂淚,“小師傅莫怪,我這便離開。”
擦身而過地刹那,沈懷珠敏銳地感受到小沙彌隐忍的狠厲,再晚挪半步,恐怕他就要撕下出家人和善的僞裝。
他想殺她。
因為她擅闖了供奉着罹難舉子牌位的地方。
目送女子背影遠去,小沙彌緩緩收回目光,逐次瞥過奉于上首的牌位,眸色幽幽,深不見底。
走出山洞,沈懷珠按照來時的記憶往回返,不妨卻當真迷了路。她分明記得放生池就在不遠處,然而繞着後山繞了大半,都沒瞧見放生池一角。
偌大的寺院,她穿梭在連接各神殿的遊廊裡,不知不覺,走到一間破敗荒涼的神殿外。磚瓦褪色,漆彩斑駁,倒是與觀音廟有幾分相似。她才靠近,殿内忽然傳出一聲低喝。
“混賬——”
“大人,大人息怒,我早已處理幹淨,保證那些人查不出任何破綻。”
乍聽這聲音,好像在哪聽過般,透過虛掩門縫,裡頭的情形若隐若現。聲音的主人,那個身形寬闊,卑躬屈膝的男子不是孫玉才又是誰?在府衙時燈火昏暗,她沒太看清孫玉才的長相,這會兒看的清清楚楚。
孫玉才和胞兄生的極為相似,五短身材,肥頭大耳,豆大的眼睛閃着老鼠般精明的光。然而,隻要見過兄弟倆的,一眼便能分清楚哪個是兄,哪個是弟。
正跪在地上賠笑臉的男人,脖頸處赫然有一道三寸長的疤!鏽紅色的陳年舊疤自頸間蜿蜒而上,像吐着信子的蛇,盤旋到他的下颌角。
怪不得!
按照孫玉德愛财如命的性子,不可能放過兄弟聯手的機會,然而哥哥孫玉才多年閑散,并未在衙門挂半職,皆因入仕途者頭一條,便是五官端正,不得有瑕。
能中狀元探花的,除卻萬裡挑一的才能,更要緊的是俊俏清秀的面容。做官的雖不比三甲對長相的要求嚴苛,但容貌有損的,絕無可能授官。
“真的,真的絕無下次,大人在給我一次機會吧。”孫玉才匍匐在那人腳下,狗一般搖尾乞憐。他口中的大人正背對着門,隻能看到個背影。個頭不算很高,身量清癯,穿着粗布藍衫子,瞧着和常年在地裡勞作的莊稼人沒甚區别。
那人拂袖,一腳踹開扒着他腳的人,“若再發生這種事,你就和他們一塊歸西。”
“是,是是是,絕無下次。”孫玉才點頭如搗蒜。
大人又開口,問道,“人找的怎麼樣了?可有好苗子?”
孫玉才連連應聲:“有,有個叫周行白的,現在聘在孫家做西席。此人貪财重利,文采斐然,定然能用得上。”
“一個可不夠,再找兩個。”
“這——”孫玉才面露難色,下一秒又忙應承下來:“小的自當竭盡全力,為大人分憂。”
沈懷珠聽得滿頭霧水。
蓦地,靜谧空間裡響起一聲貓叫,殿内兩人頓時警覺,稱作大人的男人當即走到廊柱後,不見身影。孫玉才則一改低眉順眼,換上陰狠神色,快步走到外頭查看情況。
四周空無一物,連養碗蓮錦鯉的水缸都不曾放一個,放眼望去能藏身的隻有稀稀拉拉的雜草叢。可距離太遠,不用等跑到草叢前,孫玉才就得開門看見她。
進退都無路,沈懷珠隻能取出别在小腿間的匕首,等孫玉才一隻腳踏出門檻,就先刺過去,趁亂逃走。時間仿佛變慢,每一秒都是未知的煎熬。屏聲靜氣,數着裡頭傳來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她清晰地聽到孫玉才的手碰觸到門栓的聲音。
在他踏出殿門的刹那,沈懷珠的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捉住她的胳膊,迅速地從窗戶翻進偏殿,落在厚重的布幔後頭。